一个父亲的札记的文章内容
1．诞生
4月的一个夜晚，你来了，把父亲的称号和最温柔的爱心赠给了我。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候，我沿着医院的走廊不安地徘徊。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小护士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育婴室的门后。她怀抱着的那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就是你。
“女儿！”她公事公办事地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加声。
你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当我从担架车上抱起妈妈的冰凉血污的躯体时，当妈妈被手术后的创痛折磨得日夜呻吟时，我们没有后悔。因为，我的女儿，妈妈的受难是有报偿的，这报偿就是你的存在。
2．盼望生女
我盼望一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娇；
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
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浑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和我们破颜；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3．平凡的神秘
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终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从妈妈怀了你，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使命，耐心地孕育着你，肚子一天天骄傲地膨大，我觉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诞生了，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神秘之中。
诚然，街上天天走着许多大肚子的孕妇，医院里天天产下许多皱巴巴的婴儿，孕育和诞生实在平凡之极。
然而，我要说，人能参与的神秘本来就平凡。
我还要说，人不能参与的神秘纯粹是虚构。
创造生命，就是参与神秘。
4．第一声啼哭
你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的。
妈妈躺在手术台上，没有见到你。护士把你抱走后，妈妈才想想，懊恼地嚷道：“怎么不给我看看呀！”
不过，妈妈听见了你的第一声啼哭。
“啊嚏?”
妈妈一次次向我模仿这哭声，评论道：“声音真娇嫩，真好听，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含义。”
妈妈评论是对：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杂一丝悲伤的。因为生命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悲伤，悲伤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产物。
5．新生儿的目光
医院的规矩很严，不准爸爸们探视。我再次见到你，已经是你出生后的第四天了。
我躲在走廊的暗处等哺乳室的门一打开，妈妈抱着你走出来，我赶紧迎了过去你双眼微睁，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你明明是在看！不过，那目光似乎是超然的，无所执著的。它好几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飞快地滑了过去。我想念你一定认出了我，我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沟通。
妈妈说，她愈看觉得你像我，你常常皱着眉，眯着眼，一副深思的神态。
我说：新生儿的哲学家，儿童是诗人。新生儿刚从神界来，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人的世界。等到渐渐
长大，淡忘神界，亲近人的世界，超然的如此而已好奇的眼光了。
6．宝贵的重量
产后第七天，我到医院接你和妈妈回家。当我从护士手里接过裹在襁裕里的你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慌乱。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双手能够托住如此宝贵的重量。
打你生下一步来，不用说抱你，我连碰都未曾碰过你一下。你的小身体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我相信妈妈第一次抱你和哺乳时，她一定是很激动，但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自信，因为你毕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你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粘合力。在之方面，当爸爸的就十分尴尬了，我们的身体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你抱稳在手里吗？从医院到家，其实路程很短，且有汽车接送，可是我觉得这仿佛横隔着天堑似的。当我凝神屏息，战战兢兢，一步一顿，抱着你终天踏进家门时，我几乎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凯旋的英雄。
7．摇篮与家园
你终于回到家时，和爸爸妈妈“团圆”了。
说你“回”到家里，似不确切，因为你是每一次来这个家。
不对。应该说，你来了，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一个家。
孩子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份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有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屋子里有摇篮，摇篮里有婴儿，心里多么踏实。
8．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摇篮放在爸爸的书房里，你成了这间大屋子的主人。从此爸爸不读书，只读你。
你是爸爸妈妈合写的一本奇妙的书。在你问世前，无论爸爸妈妈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样。现你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完美，仿佛不能改动一字。
我整天坐在摇篮边，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厌。你的小脸白白净净的，透着一股灵气。有时候，片刻之间，你的脸上会闪过千百种表情；微笑，冷笑，横眉蔑视，皱眉厌烦，眼睛弯成月牙形的娇媚……不过，多数时候，你出奇地恬静，那时你最美。入睡时，你的两条小胳膊平举在脑袋两侧，脸上的神态安详得近乎佛相。醒时，你静静地睁着一双我乌澄彻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空中某处，不知在想什么。那目光成熟而超然，真令人感到神秘。
看你这么可爱，我常常忍不住要抱起你来，和你说话。那时候，你会盯着我看，眼中闪现两朵仿佛会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在应答。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读你读得入迷。
9．舍末求本
我退学了。这是一所德国人办的学校，拿到这所学校的文凭，差不多等于拿到了去德国的通行证。
可是，此时此刻，即使请我到某个国家去当国王或议员，我也会轻松地谢绝的。
当我的孩子如此奇妙地存在着和生长着的时候，我别无选择。你比一切文凭、身份、头衔、幸遇更加属于我的生命的本质。你使我更加成其为一个人，而别的一切至多只是使我成都为一个幸运儿。我宁愿错过一千次出国或别的什么好机会，也不愿错过你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啼哭，不愿错过和你相处的每一刻不可重复的时光。
如果有人讥笑我没有出息，我乐于承认。在我看来，有没出息也只是人生的细枝末节罢了。
10．父母的痴心
未曾生儿育女的人，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爱心有多痴。
在怀你之前，我和妈妈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孩子，甚至你也是一次“事故”的产物。我们觉得孩子好玩，但又怕带孩子辛苦。有了你，我们才发现，这种心甘情愿的辛苦是多么有滋有味，爸爸从给你换尿布中品尝的乐趣不
亚于写出一首好诗！
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它所勾起的如痴如醉的恋和牵肠的爱，也许只能用生物本能来解释了。
哲学家会说，这种没来由的爱不过是大自然的狡计，它借此把乐于服役的父母们当成了人类种族延续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问：当哲学家和诗人怀着另一种没来由的爱从事精神的劳作时，他们岂非也不过是充当了人类文化延续的工具？
11．你、我、世界
你改变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独往独来，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堕落了，我就唾弃它。如今，为了你有一个干净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奥吉亚斯的牛圈，我也甘愿坚守其中，承担起清扫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灭，看破红尘。我死后世界向何去何从处去，与我
何干？如今，你纵然也不能延续我死后的生存，却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线扯不断的牵持挂。有一根纽带比我的生命更久长，维系着我和我死后的世界，那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更加息息相关了。
12．弱小的力量
我已经厌倦了做暴君的奴隶，现我却被你的弱小所征服。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鞋还足以支撑自己幼小的生命，你却只能用啼哭寻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权威的命令，一声令下，妈妈的乳头已经为擦试干净，爸爸也已经用臂弯为你架设一只温暖的小床。
此刻你闭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赖的依偎在我的怀里，你的小手昆抓住我的衣襟。闻着你身上散发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泪了。你把你的小生命无保留地托付给了我，想念在爸爸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你怎会知道，爸爸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我们的生命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不过，对于爸爸妈妈，你的弱小确有非凡之力。唯其因为你弱小，我们的爱更深，我们的责任更重，我们的服务更勤。你的弱小召唤我们追不及待地为你献身。
13．续写《人与永恒》
朋友来信向道贺：“你补上了‘人与此同时永恒’中的一章，并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说得对。
我曾经大言不惭地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唯独没有谈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有什么欠缺。
现我才能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一步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藐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能呢？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刚刚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的尚未沾染岁月尘土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确是“人与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并且的确是最奇妙的一章。
14．生儿育女与超凡脱俗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句：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生涯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
婴儿都是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刚从天国来。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决不庸俗。有时我不禁惊诧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当然，这不值得夸耀。正如纪伯伦所说：“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但是，能够成为凭借，这就已经是一种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尘世上仅剩的一块净土。凡是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孩子的熏染，自己也变得可爱一些。
孩子讨厌凡夫俗子。那种热心俗务、没有兴趣陪孩子玩扔父母，肯定不能讨孩子喜欢，哪怕仅仅为了讨孩子喜欢，凡夫俗子也不得不有时超凡脱俗一下。
孩子的出生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个机会。倘若连孩子都不能给他以影响，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轨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药的凡夫俗子。
15．孩子带引父母
我记下我所看到的一个场景
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蝌蚪。
我立刻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早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党员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
可是我们平时说溜了嘴：
“那儿去？”
“带孩子玩去！”
16. 忘恩负义的父母
过去常听说，做父母的如何为子女受苦、奉献、牺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这受苦知道这受苦同时就是享乐，这在奉献同时就是收获，这牺牲同时就是满足。所以，如果要说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是有爱心的父母，愈会感到所得远远大于所予。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被动的主动，一种身不由己的心甘情愿。孩子那么可爱，由不得你不爱。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私的，一种不为公的舍已。这种骨肉之情陷于盲目，真可以使你为孩子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实，任何做父母的，当他们陶醉于孩子的可爱时，都不会以恩主自居，一旦艰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忘记了孩子曾经给予他们的巨大的快乐，也就是说，忘恩负义了。人们总谴责忘恩负义的子女，殊不知天下还需要
有忘恩负义的父母呢。
17．做父母才学会爱
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爱，可是非曲直我们最擅长的始终是被爱。直到我们自己做了父母， 我们才真正学会了爱。
在做父母之前，我们不是首先做过情人吗？
不错，但我敢说，一切深笃的爱情必定包含着父爱和母爱的成分。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当作孩子一样疼爱和保护。
然而，情人之爱毕竟不是父爱和母爱。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爱。
顺便说一点心对弗洛伊德的异诡计。依我之见，所谓恋父或恋母情结，与其说无意识固结于对父母的爱恋，毋宁说是固结于被父母所爱。固结于被爱，爱就难免会有障碍了。
当我们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们便会觉得，以往爱情中最动人的东西仿佛是父爱和母爱一种预演。与正剧相比，预演未免相形见绌。不守，成熟的男女一定会让彼此都分享到这新的收获。谁真正学会了爱，谁就不会只限于爱子女。
18．报酬就在眼前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给人以陶醉和满足，就不足以称为美好。
养儿育女也如此。养育小生命或许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种体验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可爱，交流和成长的每一个别新兆都叫人那样惊喜不已。这种体验是不能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也不能用任何别的体验来代替的。一个人无论见过多大世面，从事多大事业，在初当父母的日子里，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面前突然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生命丰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个奇迹，可是，倘若不是亲自养育过小生命，对此怎能有真切的领司呢？面对这样的奇迹，邓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律师、画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艺术、任何艺术又在哪里呢？”如果野心人使男人不肯这么想，那决不男人的光荣。
养育小生命是人生的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是否成材，是否孝顺，实在无须考虑。那些“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父母亵渎了神圣。
19．生命圆满了
照片上这个小小的男婴是我吗？母亲说是的。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蛛丝马迹可寻。我只能说，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人，其间的联系仅仅在于母亲的记忆中。
我们两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似乎无法弥补的空白，我们的摇篮岁月已经不留痕迹地永远失落了。可是，当我们自己做了父母，守在摇篮旁抚育自己的孩子时，我们便在某种意义上重温了业已遗忘的婴儿时代，从而填补了记忆里的这个空白。
面对我的女儿，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与我的联系犹如呼吸一样实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圆满了。
20．祸从天降
妈妈把你抱到灯下，让我看你的瞳孔，她突然放声大哭。
医生在病历上写下一个陌生 的病名以及处理意见：摘除眼球，冷冻，放疗。
毫无意义的词眼。
我听见另一个医生同情地说：“再生一个吧。”
荒谬的选择：或者摘除你的眼睛，或者放弃你的生命。
不，都不！我拒绝选择。
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
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我和妈妈抱着你走出医院大门，街上行驶着纸人纸车，顷刻之间，那个随你一起诞生的新世界已经崩
塌，那个在你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21．最荒谬的死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辰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如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代表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22．爸爸的日记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梦想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某一篇日记里，我曾写“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今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此生此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
每当我和你单独在一起并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具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会和离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23．黄昏的时候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去时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带你去小河边。我要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坐在河边。夕阳西下，晚风从东南亚边吹来。我摇你，给你讲小鱼和小鸟的故事，你在我的怀里睡了。
24．生活不在远处
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眼中只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经在你的身边驻扎，无耻地要我把你交给它。我整天抱着你，手酸麻了，汗湿透了，不肯松手。
远处，生活在照常进行。情人们在亲嘴和吵嘴。商人们在发财和破产。政客们在组阁和倒阁。城里人涌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热抖落在山林湖滨的荫凉里。可怜的幸运儿们连夜在使馆门外排队等候签证。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她，到远处去吧，她身边只有死亡，生活在远处。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边的死亡是真实的，远处的生活岂非全属虚假？对于我来说，现今唯一真实的生活不在远处，就在你身边，在死亡和我争夺你并且将把我击败的地方。我一败涂地就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
25．爱不怕徒劳也决不徒劳
在可怕的发作之后，你奇迹般地康复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病魔仍在势不可挡地悄然前进。但是，你又一次爆发出欢快笑声决不是假象，这证明你仍然热爱生命并且有能力享受生命。
有人劝我，既然你必死无疑，不如让你早日结束，何必在你身上徒劳地髦费精力和感情。
我不是不明白，一切希望都已破灭，你只是在捱日子而已。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在捱日子？我们人人注定要死，但我们并不因此对自己失去耐心，为什么我却要对你推动耐心呢？有一千条理由让你早走，只有一条理由把你挽留，这一条理由胜过那一个千条理由，它就是我对你的爱。
徒劳吗？爱不怕徒劳。
我不是不明白，和你相处愈长，爱你就愈深，最后的离别也就愈痛苦。可是，在这外世界上，相爱的人们岂非都是终有一别？既然我们并不因此拒绝分别前的厮守，为什么我却要舍弃和你的欢聚呢？这是死神身边的欢聚，因而弥足宝贵，一分一秒都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死神终把你夺走，但夺不走你留给我的这爱的赠礼。
徒劳吗？爱决不徒劳。
26．永恒的女儿
你让我做了一回父亲。太短促了，刚刚上瘾，你就要走了。你只让我做了片刻的父亲。
可是，你在我身上唤醒的海洋一般深广的父爱将永远存在，被寂寞的星空所笼罩，轰响着永无休止的呼唤你的涛音。
在男人的一切角色中，父亲最富人性。其余种种角色，包括儿子、丈夫、野心家、征服者，面对父亲角色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愧色，压低嗓门说话。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旦做了父亲，就不能不永远是父亲了。
你净化了我看女人的眼光。你使我明白，女人都曾是女儿，总是女儿，愈是爱我的女人，我愈是这样看她。
然而，别的女儿迟早要身兼其他角色，做妻子和母亲，你却仅仅是女儿，永远是女儿。你是一个永恒的女儿。
我的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永恒的父亲。
27．尼俄柏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柏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全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柏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
尼俄柏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和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确良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其他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所俄柏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泪就不会注流干。
28．由不得我选择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用名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今，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无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确良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我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9．何必奢谈净化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纵然苦难真有净化作用，我也宁要幸福。常识和本能都告诉我，欢乐比忧愁更有益于身体的保养，幸福比苦难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
纵然苦难已经临头，我已经身陷悲剧，我也无意奢谈净化，自许崇高。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才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我唯一要留意的是减轻苦难的损害，保护我的心灵的健康。我自知能够超脱，倒是要防止过于看破，从此不能够执著。
纵然苦难终于把我压垮，悲剧终于把我毁灭，我也只好自认倒霉，无需有人来安慰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
30．咬牙挺住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氢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幕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感。当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的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觉到了生命的卑弱。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次灾难正是上帝所降下的。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远无伸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那么，我们只能怯懦地倒下，瘫软地死去吗？
未必。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决不倒下。我们挺立在那里，但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最高的也是最后的自尊。
200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