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亲娘

文|崔广勋

假期最后一天的沂蒙大地,阳光灿烂、亮丽。

冷风驱散雾霾,天高地阔,山青水蓝,即便气温骤降,但凉中透着暖意,让人心情开朗,神清气爽。

我从临沂城的家赶回临沭乡下老家,陪爹娘吃顿团圆饭。

由于开车,晚饭后还要赶回济南,我没倒酒。

二弟与父亲各自斟满一杯,三个年逾五旬的儿子陪着耄耋之年的爹娘,边吃边喝,悠然地拉着人情世故、家长里短。

璀璨的阳光透过窗户,和煦、自然、平和,过年的味道、家庭的温馨和特有的亲 情感 油然而生……

82岁的娘尽管满头白发,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思维敏捷。

见我们吃完饭,娘悄无声息回到内屋,拿出一沓红彤彤的百元面钞来,边数边念叨:“你妹妹上大学时,我没有钱,你们三家每家给垫了2000元学费,现在还给你们。”

我隐约记起,1996年妹妹考上大学,当时我们弟兄相继结婚,家里折腾得精光,7000多元的学费,我们弟兄仨每人凑了2000元。

“当哥的力所能及地分担妹妹的一点学费,天经地义!这是谁与谁啊,还用还吗?”我惊讶且大惑不解地说,“再说,我们现在哪家也不缺这2000元钱啊!”

“你们都立家过日子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是缺不缺的事,一码是一码。”娘边平静地说着,边又数了30张放到我面前,“你三弟结婚你给过我1000元,你妹妹结婚给过我500元……总***3000元,虽没记到本上,我心里一清二楚,都想着呢,一起还你。”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我忽然联想到一件至今耿耿于怀的事——

2011年12月,我为了让爹娘养老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用2.8万元为年近七十的父亲买了社保,且购买的第二月就可领到383元的养老金。

十年前每月383元,对吃着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且一辈子省吃俭用、不会“消费”的爹娘来说,相当于“副食补贴”,完全可以实现鸡鱼肉蛋不断,生活品质得到根本改善。

正当为“英明决策”感到有些得意时,三弟告诉我,他每月替父母取回的养老金,二老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无论怎么劝,就是“油盐不进”,一分不花。

三年前的一天,我利用周末回老家,母亲将三沓百元面钞塞到我的手里:“给你,这是你给你大大(方言,指父亲)买养老金的本钱。”

我恍然大悟:不花钱,原来是在积攒还我本钱!

我死活不收,父母不依不饶,后来硬是让三弟将钱通过银行转账的方式划到我的银行卡上。

我收了钱后,父母依然不花养老金钱,而是靠为蔬菜加工厂的姜、蒜、葱剥皮赚点加工费零花。

此时此刻,我们才明白,他们之所以不花钱,是在默默攒钱,还欠三个儿子的“债”!

七老八十的父母传统乃至偏执地认为:

孩子的学费和其他花销,应该由他们做父母的承担,而不应该转嫁到其他子女身上。

“都快装起来吧,你们不拿,你娘始终是个心事。”一直默不作声、三两酒下肚脸有些红的父亲呷了一口酒,在一旁帮腔。

爹娘的犟,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我们多次领教。

在他们的一再催促下,我们执拗不过,只好怏怏揣进兜里,以了却二老的心愿。

然而,这仅是前奏与铺垫、衬托与渲染——

我们还没从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中回过神来,娘又不声不响地从里屋拿来一个小蓝布袋,略带神秘地递到我这个“老大”手里。

小布袋沉甸甸的,我疑惑地接过来,有些迟疑地从中掏出三个用旧布层层包裹后用线横竖缠绕的小布包。

小心翼翼打开,几个暗褐色、凸显处磨得锃亮的钱币呈现在面前。

仔细端详,钱币正面图案中间为袁世凯戎装左侧面像,上方为“中华民国三年、八年”字样;背面图案为两株交叉的稻穗,中央为“壹圆”。

我又接连打开另两个小包,同样是几枚相同的钱币。

我们兄弟三个霎时愣住了:这难道就是常听人讲起的洋钱(沂蒙乡下称袁大头银元为洋钱)?

“这是1962年我出嫁时,你姥姥给我的压腰钱和压箱钱。还是你姥姥包了用线缠好的,我从未打开过,也不知多少。”娘见我们惊愕不已,淡淡地娓娓道来。

“人活七十古来稀,我现在八十多了,说不定哪天老糊涂了忘记或想不起放哪里了,就可惜了。数数多少个,你们弟兄姊妹四个分了吧。”娘又发话了,依然不紧不慢,平静、淡然地吩咐着。

我们没有再推辞,将娘分给的几枚沉甸甸的洋钱装在兜里,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娘分给我们的,不是万贯家产,却是父母的所有;

洋钱价值再高,也非稀世珍宝,即使升值,我们也不能指望几个洋钱过生计。

我由衷感慨、感叹和钦佩的,是娘珍藏洋钱近六十年所折射的隐忍与坚韧、格局与眼光、内敛与定力。

娘把洋钱看得很轻。

当年姥爷做点买卖,家庭殷实,否则不可能有洋钱给娘。

自从来到孤儿寡母、一穷二白的我家,要强的娘忍气吞声,含辛茹苦,任劳任怨,与父亲没黑没白在生产队和责任田里劳作。

生我的第三天就下床忙家务,未满月就到生产队挣工分;

夜里生的二弟,她当天白天还在生产队刨了一天地瓜。

娘生了我们四个孩子,坐月子期间几乎没吃过鸡蛋,只是喝了几顿茶汤(小米面做的粥)。

即使这样,娘也从未在子女面前透露、炫耀过,以至于我年近六旬没见过洋钱,更不知道我们家有洋钱。

娘把洋钱也看得很重。

娘是家中的老大和独生女,为姑娘时,虽不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是我村最后一位坐着大花轿嫁过来的新媳妇。

结婚压腰钱和压箱钱,是娘家给的零花钱和私房钱、解困钱,希望女儿嫁过去身上有钱花,不受憋屈。

前些年忍饥挨饿受冻的日子,拿出洋钱卖了,完全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缓解燃眉之急,古代还有秦琼卖马呢。

听懂行的朋友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块洋钱可兑换三四十元人民币,相当于一名农村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年农活挣的工分的价值;可以供养一个三四口的城市家庭一个月。

这些娘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娘没有这么想、这么做,她心里明白,几枚洋钱可能解决一时,但解决不了一世。

娘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忍耐力,用一双勤劳的手,风里雨里,苦苦支撑起一个七口之家,使我们度过了艰难困苦的时光。

勤劳是个传家宝,正是娘的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带出了艰苦朴素、勤勉自强、忠实宽厚的家风——这是用洋钱换不来的宝贵财富。

蕙心兰质的娘一定知道,结婚压腰钱和压箱钱具有祝福婚姻美满、家庭幸福的寓意,包含了一代代人的美好祝愿。

但我们结婚、生子时,娘并没拿出来赠予。

其实娘心里早就打好了谱,洋钱早晚会传给孩子,但对年轻人而言,几枚洋钱改变不了前途命运,反而可能助长骄奢之气,因而要等到孩子们有了阅历和定力,才将这珍藏的具有美好寓意的洋钱赠予我们。

世间万物皆有情,唯有母爱重于天。

娘像千千万万沂蒙农村妇女一样,不显山、不露水,懂大理、识小节,朴实无华、吃苦耐劳,只知给予、不会索取。

虽普通又平凡,一言一行却闪动和蕴含着伟大的母爱和人性的光辉——

是否,这就是平凡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