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九十七 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2)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旨。语在南越语中。陆生竟以寿终。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复事黥布。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於长安。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於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两主***幸君,君贵富益倍矣。?於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於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喜也?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也,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於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县令首於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头已断矣!今後下者必先斩之!?於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於巩洛之间,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