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哪些方面打破了“历来小说窠臼”

《红楼梦》在以下方面打破了"历来小说窠臼"

甲戌本第一回有段正文曰: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

凿,徒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在此处,脂砚斋有两则眉批云: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

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

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

高明,再批示谬误.

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在这里,脂批慧眼别具,揭示了《红楼梦》的审美追求和艺术成就."打破历来小说窠

臼",这是《红楼梦》的审美追求;而在"实事"的基础上借鉴《庄子》,《离骚》等传统文

学,重视笔法的变化多端,则是《红楼梦》突出的艺术成就.

脂砚斋的卓识高见,经鲁迅的概括,就成了"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

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参见《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精辟论断.那么,《红楼梦》到底在

哪些方面打破了"历来小说窠臼",即"传统的思想和写法"呢

首先,如鲁迅所指出的,《红楼梦》"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

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参见《中国小说的历

史的变迁》.".《红楼梦》塑造人物形象,一反"志怪","传奇"的传统手法,不仅完全"人

化"了,且写出了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己卯本第十九回有则批云: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

7

此书中写一宝玉,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

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

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

亦不成文字矣.

不仅宝玉为"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未曾出现过的典型人物,《红楼梦》写"群钗"

亦打破了"历来小说窠臼": "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比如,第三回中写

迎春,探春和惜春出场,作者对其外貌身段的精神气质的介绍,于迎春和探春皆具体而生动,

于惜春则点到即了.甲戌本脂批评云: "深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

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

贾雨村在《红楼梦》中是个"奸雄"式的贪官,他坏事做尽,又忘恩负义.可是,第一

回出场,作者写他"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

鼻权腮".甲戌本脂批有感而发曰: "是(王)莽,(曹)操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

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

其次,我国宋,元以来的小说,在题材选取上,有两个突出的现象: 多取材于历史(正

史和野史)上的人与事,喜互相因袭.《红楼梦》则直接取材于作者所处时代的生活,没有相

同的题材可资借鉴,完全是在作者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生活基础上创作而成的.无论是写贵

族世家的"兴衰际遇",还是写生活于贵族世家的众多女子的"离合悲欢",皆能做到对现实

生活的"追踪蹑迹",抒发真情,写出"真传".

与小说题材紧相关联的是,《红楼梦》不止摆脱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偏重离奇

曲折的故事情节的倾向,又一反《金瓶梅》的一味暴露生活中的丑恶,写家庭生活则津津乐

道低级趣味的床笫之欢的弊病.既写出了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罪恶和丑恶,也写出了美(人与

事)的被毁灭,"善情"的被迫害的悲剧;故事情节虽平凡而丰富多彩,虽琐碎而引人入胜.

兹举一例,以见一斑: 第十七回,写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之后,又亲自来到怡红院,撵

走晴雯,芳官及所有唱戏的女孩子,又对袭人,麝月道: "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

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

去才心净."庚辰本于此处有双行夹批分析得极好:

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王夫人从来未理家务.岂不一木偶哉 且前文隐隐

约约已不无限口舌,浸润之谮,原非一日矣.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不

近乎情理.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存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

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想遭零落之大族儿子见此,虽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

焉.此一段不独批此,真从抄检大观园及贾母对兴尽生悲,皆可附者也.

第三,《红楼梦》由于在题材和情节上打破了"历史小说窠臼",故其结构也在继承前代

章回小说和戏曲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明代"四大奇书"的结构各有特色,《三国演义》是绳

辫式结构,讲三国故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交叉发展;《水浒传》是连环短篇的有

机组合,着重叙说一百零八个英雄被逼上梁山的过程(也是主要人物思想性格的成长历史);

《西游记》是珠琏式结构,在介绍了孙悟空和唐僧的来历后,便以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为

线索,将一系列神魔斗法故事联成一贯(深化了孙悟空和唐僧的性格);《金瓶梅》则通过西

门庆及其成群妻妾的家庭兴衰际遇,广泛地描写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清代《红楼梦》问世之

前的几部章回名著,如《醒世姻缘传》和《林兰香》,是《金瓶梅》式结构;《歧路灯》以一

人一事(世家子弟谭绍文的误入歧途和浪子回头),贯穿全书;《儒林外史》则"虽云长篇,

颇同短制".《红楼梦》的结构,比之上述各书,更复杂,更谨严,也更宏伟.它以贾家为代

表的封建贵族的兴衰际遇为经线,联结社会的上下左右;以宝玉,黛玉的叛逆,爱情和探求

新生的三重悲剧,以及宝玉,宝钗的婚姻悲剧为纬线,联结大观园内外"群钗"的种种悲剧,

经纬交错,构成了圆形网状结构,全方位地反映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社会面貌.尚须指出的是,

8

《红楼梦》是由写实故事和神话故事相辅相成,而且是从神话故事的结局写起,采用了以虚

带实的方法.

第四,在爱情婚姻问题上,《红楼梦》既突破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郎才女貌","怜

才爱色"的爱情俗套,也纠正了《金瓶梅》和《金瓶梅》式小说或渲染因果报应,或迷恋男

女的变态性爱的不良倾向.通过贾宝玉与"群钗"的悲剧性情史,《红楼梦》提出了男女相

恋,须志同道合,相互尊重,完全出自个人的意愿,不考虑家世的利益的新观念.不言而喻,

这是带有近代色彩的爱情婚姻观念.

在爱情描写上,《红楼梦》一反"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窠臼,写出了"儿女之真情".

仅就宝黛爱情而言,宝玉倾心黛玉,选择"木石前盟",既不是出于门当户对(就门第而言,

宝钗比黛玉更理想),也不是因为才貌双全(从才貌来看,钗,黛难分高下),只是由于黛玉

从来不和他说那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同样,黛玉之钟情于宝玉,引他为知己,并

非为了当宝二奶奶,只因为宝玉尊重,体贴女子,不愿走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正由于宝,

黛的爱情是建立在***同的叛逆的思想性格基础之上的,才为封建家长和封建婚姻所不容,只

能以悲剧结局.尚须指出的是,宝,黛爱情的产生和发展有个曲折的痛苦的过程;作者对他

们爱情的描写,重在"意淫",从不涉足"皮肤淫滥",格调情趣很高.

最后,《红楼梦》打破了历来小说的"大团圆"结局模式,写出了在18世纪具有典型意

义的贾家荣,宁二府的彻底败落,以及生活于这个家庭的贾宝玉和"群钗"的一系列震撼人

心的悲剧.

二知道人《红楼说梦》(嘉庆十七年刊刻)云:

《红楼梦》四时气象: 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

奢华,如树之秀丽繁阴,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

摧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

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

在这里,二知道人用"春夏秋冬"的"四时气象"来形容贾家的兴衰际遇,以及贾宝玉

和"群钗"的悲欢离合,恰恰说明了其悲剧结局的历史必然性.曹雪芹原来以贾家彻底败落,

宝玉"悬崖撒手","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结束全书,如此构思和

描写,足见作者识见之卓越,《红楼梦》思想内容的不同凡响.程高本以宝玉中举后出家,

并留有遗腹子,以示贾府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仍是变相的大团圆结局,这明显违

背了曹雪芹的本意.

《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当然不止上述这些,尚表现在诸多方面.比如,细节描写的丰

富性,生动性和深刻性;在环境描写和心理刻画方面对"说话"传统的突破;逆笔和曲笔,

对比和映衬,"特犯不犯",以及纯净文学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的娴熟运用等,皆可窥见其

作为古典小说集大成者的艺术魅力.

说《红楼梦》"打破了历来窠臼",当然不是说它与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

没有关系.恰恰相反,《红楼梦》之所以能登上古代小说艺术的最高峰,是与它对文化传统

和文学传统的继承和革新分不开的.不继承优秀的传统,怎能打破窠臼,有所创新 仅就小

说的继承和革新而言,没有明代的"四大奇书"和"三言","二拍","一型"(《型世言》),

也就没有《红楼梦》.张新之尝谓: "《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经在《金瓶梅》,摄

神在《水浒传》."脂砚斋亦曾指出,《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毛泽东同志则云: "《金

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转引自《毛泽东思想论

坛》1994年第2期.这些皆是言之成理的精当之见.至于《红楼梦》如何从诗文词赋,文

言小说,散曲,戏曲中汲取了艺术养分,并深受历史悠久而地域特色鲜明的吴文化的熏陶和

滋养,限于篇幅,恕不赘述.参见拙作《〈红楼梦〉与吴文化》,严明《红楼释梦 序》,台

湾红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年版;《林兰香 金瓶梅 红楼梦》,《红楼梦学刊》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