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镜中》个人赏析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的这首诗无疑是最美、最纯粹的诗歌之一，就像柏桦说到的一样“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可以说它是一首单纯的诉诸视觉、或者说是知觉的诗；或者说它又是一首极其开阔、广阔的诗，既现代又传统的气质，既当下又历史的感觉，它关注了人、现实或是政治。

诗人要表达得很少，同样也很多。

你可以任意去感受它，就像道家讲“随云轻流缱绻”，初层境界是观看，看一幅诗景：梅花、大胆的女子、游泳、爬上梯子，又娇羞的低顺，一天或一生如此，有爱，有自由和遗憾。再层境界就是整个身心的感知，这就是一首诗直击人心灵的地方，我、女子、皇帝皆然于一生、历史之中。不消逐句翻译，更不用非要探求全诗意义，只要体会它轻渺且奇巧的境界与感觉，就是这首纯粹的诗的成功。84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张枣找到柏桦，递给他《镜中》和《何斯人》，他对《何斯人》把握很大，对《镜中》的感觉却很模糊。无疑说，诗人的感觉是正确的，他或许不能准确明白地在自己内心给《镜中》做解，但这就是诗，纯粹的形式、纯粹的内容，也是纯粹的美感。“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就是美好、清奇的诗感。

当然，诗人可能想要表达的很多，或者说他想要借由一首诗完成更多。像他自己说道的“我特别想写出一种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诗。沉思而不枯燥,真的就像苹果的汁，带着它的死亡和想法一样，但它又永远是个苹果。”张枣所言，其实也是《镜中》这首诗所感“优美迷人、带有点凄凉，却又果敢，世界辽阔”，它不只是一生情爱的悔，或者更是一种“更稠密、更笨重”的环境下的轻盈的穿越。人的一生都会有诸多后悔的事，你没有和那个一见钟情的姑娘打一个招呼，你没有认清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以至于没有得到一份情爱，你没有更成熟理智地处理矛盾遗憾地没能一生相守，你没有更多的抽出时间陪父母享天伦之乐，你因为一个失误错失了得之不易的良机。后悔的事情该是很沉重，但当你把它放到一生中去看，放到历史中去回忆，或许它就会变轻。或者说，人一生中总有几件铭心的后悔的事，这后悔的事，才会让你有更多的人生感受，让你觉得看过的那一眼那么美好，那可爱能干的少年那么鲜活，父母之爱那么深厚温暖，而你此刻便还有生命和时间对未来去珍惜和把握，生命就是在你诸多的感受中拓宽的。“只要想到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就是很极致的生命的体验。

诗的题目，加之诸多看似不相干的意象，镜子、镜子中的另一面、皇帝，整首诗似是顺其发生，却又是多个空间的意象。其实一首诗中便给出了诸多体会和感受，不只是永恒的情爱、骑马归来的干了危险、美丽的事的女子、历史状的皇帝、梅花落满了南山的轻盈和灵动，更有更多的生命之感，厚到薄、沉到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