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
秋风还没吹起,雷声在阳光下响起来。
这响声是在彪子准备出门时听到的,很沉闷,像是从天边传来。彪子很惊诧,明明艳阳高照,白哗哗的日头正喷着火,怎么还喷着一个炸雷出来?脚步正迟疑,又连续传来几声炸响。彪子听出来了,声音来自东边,还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拔腿往大埂上跑。在大埂脚下,彪子发现已有几个人趴在埂的边沿,目光齐刷刷向东张望,他赶紧从斜坡爬上去,也和别人一样趴在草地上。五六里开外的江心洲被浓雾笼罩住,枪炮声也越来越密集,不时会看到一串串惨白的火光。彪子听到身边有人轻轻说:干上了,小日本鬼子和洲上的驻军干起来了。话在说,头却不敢抬起来,怕那些枪弹听到,会循着声音追过来。彪子也不敢说话,眼睛盯着江心,盯着曾经繁华的小洲,他甩甩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洲上他去过,知道地盘不大,没见到有草屋,都是砖墙青瓦,门口挂有这个局那个所的木牌,那里的人都自豪地称洲上为“小上海”,可再好的屋也经不起这么多枪炮来掀啊。
声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变得稀零,但雾没散,不时从树梢间冒起一股股浓烟,估计洲上的人伤亡不小。让趴在大埂沿边的人吃惊的是,洲北边的江面上一前一后开来了两艘大铁船(汽艇),船中间的大烟囱也在呼呼地向天空吐着浓烟,看架势方向是向正西方上来的,好像长着眼睛发现了这里趴下的人。众人吓得赶紧将头缩回来,如同被皮鞭抽了一般,有几个已连滚带爬滚到大埂脚下溜进了村庄。彪子胆子大点,他不相信大铁船会开过来,但也吓得埋下头,过了一会再伸出头看看,船转向西南又折向东边,是围着荷叶洲转圈子的。彪子眼睛的余光里发现还有一个人仍旧趴着,一看是毛丫头的大,彪子就去推他,不肯动,身子在瑟瑟发抖。彪子便喊了声“快跑,鬼子来了。”这一吓唬他果然就爬起来了,彪子看到他胯下黑色的大短裤湿了一大块。
彪子回家的时候门口已聚集了六七个人,他们是被枪炮声赶过来的,被赶过来的还有两只黑狗。荷花坐在凳子上给孩子喂奶,大儿子奎林围着人群绕圈子,这让彪子联想起刚刚看到的汽艇,他的头便有些晕。马旺财夫妻和荷花不知道说些啥,早上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毛丫头娘也在,她竖着耳朵,听得眼也不眨一下。
没有人再淡定得下来,大家心里其实都挺慌乱,这种心里就明显地刻在脸上,想赖也赖不掉。人一慌便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太阳挂在树梢上好像被绊住似的,久久不肯下山。本该升起炊烟的屋顶静悄悄的,只有蝉不知疲倦,也不理会人的烦恼,无忧无虑地哼唱自己的快乐。
“看样子离跑反不远了。”彪子一声长叹,他对马旺财夫妻说,“才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又要乱起来了。”
马旺财苦笑说:“这种日子不是第一次,也就习惯了。我把我知道的鬼子进村的情况和大家说说,大家注意点,鬼子到乡下的时候不会很多,十几二十人,第一次来非常野蛮,好像给人一个下马威,让你以后见到他就害怕,他们最见不得的是年轻人,看到就会开枪打死,对老人和小孩稍微还好的,看上长得好看的女人他们得不到手不会死心,这帮畜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苏北腔夹着刚学会没几句的本地话让人听着着急,但大伙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听说连女人也抢荷花就急了:“这不成了强盗?”
马旺财说:“比强盗还强盗呢,强盗只劫财,他们什么都抢。”
彪子对毛丫头娘说:“早上你还哭得伤心水滴流的,现在看他们出去兴许是件好事。”
毛丫头娘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彪子说:“我也是瞎估计的。”又问马旺财:“鬼子兵不会在村庄住下来吧?”
马旺财回答说:“应该不会,他们怕拿枪的人对付自己,知道老百姓不敢惹事,所以第一次来就是吓唬人的,以后没什么事情一般不怎么来。”
彪子笑他:“你知道这些还要往外跑啊?”
马旺财挠挠头:“刚开始我哪里知道,这一年多我跑过很多地方,一路听人家说的。第一次跑反吓得我们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回家?跑了两个多月才到无为,一打听南京就在无为东边,也是江边。估计鬼子会上来的,逼得没办法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还好老天长着眼睛让我遇到了你们。”
彪子说:“开玩笑呢,不要当真。”荷花就骂他嘴臭。彪子说:“不臭不臭,就是臭一点,自己人也不会计较。”
马旺财说:“没计较没计较,大伙儿放机灵点,一有什么动静赶快找地方躲起来。地窖,庄稼地里都行,鬼子进村,时间也不敢待多久,大伙还要多注意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
大发子刚好从西边踱过来,听他们谈白聊天便停下来,好奇地追问马旺财:“什么叫汉奸?”马旺财说是替日本鬼子卖命的中国人。大发子张口就骂,这些狗日的良心在哪里?还帮外人害自家人?彪子说他,骂也没用,还不是为了保自己的小命,贪得点好处?大发子说也不怕祖宗十八代被人骂翻身啊?
彪子东边屋拐走来一个人,是换了一条大裤衩子的毛丫头大,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扯着噪子喊毛丫头娘回去做饭,说前心和后背都贴到一块了,一会吓一会饿的死又死不掉。话没说完掉头往回走,边走边还叽叽咕咕地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
毛丫头娘应了一声,起来就往回走,大伙也都各自散去,太阳忽地就掉到山下去了。
晚上。彪子就着一把炒黄豆喝了一碗闷酒,忘记自己有没有洗澡就迷迷糊糊地上了床。睡得早醒来也早,彪子却不是在早晨醒来的,他做了一个恶梦:同样是在深夜,他带了一把大砍刀,从沙包渡口的小木船上跳入江中,顺水游到了荷叶洲上。他找到了鬼子住的房子,见床就砍,似乎砍死了十几个鬼子。接着听到“嘟嘟嘟”的哨声,他慌忙逃出了门,却见门外天色通明,那些砍死的、没砍死的鬼子都浑身血淋淋举着枪将自己围在当中,并且圈子越来越小。他的砍刀还在飞舞,砍在鬼子身上却砍不死人,他急得跺着双脚,这一跺人竟然飞起来,只是飞不远,飞不高,刚落下就有鬼子围过来。他只得拼命的连续跺,再跺几下屁股就挨了一巴掌,他就醒了。荷花怕吵醒了孩子,轻轻问他发什么神经。彪子说做恶梦了,很恶很恶的梦。荷花就叹气,抱怨说这日子怎么过的,白天担心,夜里害怕,也不知道哪天才过得正常。
彪子想安慰荷花却又没话说,手一伸就摸到女人的胸脯上,软绵绵又有弹性,他借势就揉了几下,不曾想这激发了男人的原始充动,他对着荷花的耳朵轻轻说:“想不想?”荷花一时没听明白:“这大半夜的还能想什么?想了也是白天的事情。”“你不想我想。”彪子说着话手就顺势从上身滑下,停在了腰间。荷花明白男人想什么了,也没拒绝。男人身体好,如果没喝酒一到天黑就像头饿狼,上床就想着这事。自从孩子出世到现在有两三个月了,男人还没碰过一次自己的身子,这是结婚这么多年很少有的事。所以当男人的手拽下裤子时,荷花并没有去制止。黑暗中男人窸窸窣窣褪下裤子爬上来,手没停身子像一张弓,忙活一阵却进不去。彪子就着急,两只胳膊如两条蟒蛇死死的捆住她的上身,像要将她的骨架勒散,但下面依然没力,在他低吼一声后,终于变成一条没骨头的蚂蝗瘫在女人身上。荷花只觉得大腿内侧猛地浇了杯热水,滚烫滚烫的。
荷花心里便有些难过,她一只手按摩着男人的头,一只手从男人的胳肢窝里圈出轻拍着男人宽厚的后背,累了累了,困吧!彪子没了睡意,他觉得对不起女人也觉得没面子,倔犟地试图再努力一次,但结果更惨,弄得浑身大汗淋漓,也纠缠得荷花全身上下如一节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莲藕湿漉漉的。
滚到床板上的彪子心有不甘,一勾上身坐了起来,两只眼睛似乎喷出火。荷花套上裤子,也没想到去擦擦洗洗,只是幽幽叹了一声:“想什么呢?出来就舒服了,这样也好,省得我又再进一次鬼门关。安心睡吧。”
彪子没答腔,拎起大手巾光着身子就出了门。
外面像是白天,月亮替代了太阳挂在空中,也沿着太阳的轨迹缓缓西行,银辉铺在树梢上,铺在静静的小路上,铺在一栋栋像大草垛似的房子上,空气也似用水漂洗过般的清新。彪子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到塘边的石板上,他放下大手巾,借机挥舞了几下手臂,像只剥了皮的青蛙,纵身一跃,水面漾开了几圈花纹很快又愈合起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已出现在近百米宽的池塘南岸。那是大埂脚下的玉米地,春玉米棒子还没到十成熟就被掰下来了。也不知是哪家开的头,少点收成就收点,怕鬼子来一把火烧没了,那才叫哭着没泪呢。玉米杆子仍旧枯站在地里,像仍在生长似的,但水份已渐渐流失,倒是套种的豆子密集而茂盛。
剥了皮般的青蛙就坐在塘边,月光之下,像座雕像。
鬼子来了,这次是真的来了。就盘驻在一江之隔的荷叶洲上,像一条恶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江北,随时都会扑过来。江北的人已闻到空气里的腥味。
每个人都揣着一面鼓过日子,不时被自己的一颗慌乱的心敲得咚咚响。
网没取回来之前,彪子还得去大埂外的塘里摸鱼,但现在下河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已没有了以往的乐趣。有回被一条鳜鱼刺破了手指恼得他将鱼捏成肉泥,边捏还边骂,刘小拉瓜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连你也来欺负老子。其实西边的土匪刘小拉瓜不仅不敢欺负他,再弱的人也不敢欺负,最近就没听到过有关刘小拉瓜的传闻,这个让一方人胆颤心惊的土匪似乎像个卖笑的婊子歇菜从良了。
彪子不敢去江边,但忍不住不看,从会洗冷水澡开始,这长江就成为他的大澡盆,一天不下去似乎心里不舒服。现在不舒服也不行,有时实在憋不住,他不顾身上被芦苇的叶子拉破皮,仍旧跑到江边的芦苇丛里,透过杆子的间隙看看江心,像偷看一个昔日情人。往日上上下下的帆船也不知道躲到哪个沟沟汊汊里去了,倒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汽艇耀武扬威地向上江驰去,白色中间贴着块大膏药似的旗子在猎猎作响。
后来听说鬼子已靠王家套那边到过江北了,因为没有枪炮抵抗,甚至棒棍铁叉也没有,也就没有了枪声。日子鬼子在离圩里五六之外的老鼠弯街,还有三十里之外的汤沟古镇都设了据点,并设置了维持会,那些保长们大都摇身一变,换了个头衔依旧捧着茶壶,逍遥自在。这也难怪刘小拉瓜不敢作怪了,他的西北东北都有比他厉害得多的武装,他被更强大的武装压制了,想兴风也作不起浪。
彪子见日子像长江里的水,虽然波涛汹涌但还没掀起湍急的旋窝,就想起他叫街上小李装锡脚的网,他决定去看看。他不敢像往常一样甩开膀子随便走在大埂上,而是沿着埂脚,专挑林子下面悄悄地去了一趟小李家。他觉得无论怎么慢小李都应该给网脚装好了。这是他吃饭的家伙,是他的田地,他的指望。况且马旺财说的有点靠谱,鬼子对乡下没什么大的兴趣,躲躲藏藏兴许能过去。就像小偷过的日子,没抓到就能喘口气。可是小李家的门是铁将军把守着,连窗户也钉着木板条。问隔壁人家,回答说,那天炮声一响,他家就和街心的几个掌柜一道跑到后山去了,不过走的时候和左右隔壁的邻居都留了话,等世道太平一点他就会回来,托他办的事情等一到家就会亲自送上门。
没办法,彪子只得空着手回去。他依旧选择走大埂脚下的小路。快入秋了,斜坡上青草依旧绿茵茵的,小路当中也有横着伸展过来的草尖,像要挡住行人的脚步。
彪子真的停下来了,他的肚子先是隐隐作疼,很快越来越厉害,闸门快要抵挡不住、快要倒塌的那种。他望了十几步远的前方小树林,夹着尾巴一样小步快走。在树林北面有片不大的茅草丛,足以遮挡住行人的视现,彪子钻了进去。
蹲下,一阵暴风骤雨过后,彪子得到了解脱,连同阵阵疼痛也抛到泥土里。他站起来才向前移了两步又停下来了。面前的小路西边过来了三个人,彪子认识两个,细瘦高高个子的林先生,那个身体敦实壮硕的是吴家村的吴亚民,还有一个挑着两条大半麻袋东西的人彪子不认识。让彪子没有出来的原因是小路东边也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像约好了时辰一样。彪子觉得现在出去肯定很难为情,一定会影响到他们。没办法他又蹲下,不得不去闻着自己抛出来的臭味。
彪子躲在草丛中,眼却紧紧地盯住路上的人,他看到他们人还没走到一块儿,一个陌生人就伸出手和同样伸出的林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陌生人激动地说:“林局长辛苦你了,山里边真的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批税款,不亚如下了场及时雨啊。”另一个人拉着吴亚民的手也说,吴队长辛苦了。吴亚民摇摇头说:“不辛苦,我只是去渡口接应林局长,他才辛苦,上次去江南蹲了六七天,山里山外地跑,鞋都跑烂了。”彪子听了他们的对话感到新鲜,乡下人见面打招呼都说,饭吃过了吗?这部队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客气有礼貌,还有学问。
林先生说:“辛苦倒是其次,几趟江南之行,真的有许多感慨,我感受到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仍能凑交税款,这种对我们支持的精神让我非常感动。有了这种精神支撑,我们一定会赶走日本鬼子。”陌生人说:“参军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队伍正在不断扩大,有了实力就有和日本人较劲的本钱。我来之前黄团长特地让我转告你们,现在你们是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活动,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还有林局长你虽然是新四军桐东税务局的干部,但还没递入党申请,他希望你早点加入组织。”林先生说:“我心里早就是党的一分子了,只是太忙没功夫。等秋后的税款收上来,我会亲自送到山里去,到时再递申请,谢谢黄团长关心。”他转向吴亚民说:“吴队长,考虑到安全问题,你安排一下,选择一户上街头的积极分子家里,先歇歇脚,吃了晚饭夜里你们动身。”吴亚民说:“林局长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你回去吧!”林先生说:“是的,应该尽量少暴露在外面。我回去,辛苦你们了。”说完转过身子。
几个人迅速分开身,向东向西散去。
彪子觉得双腿有些麻木,脑子也乱糟糟的,想来想去不敢发出一点响声,烟瘾也憋着难受,嘴里叼着的烟袋空吸了几次,没味,又不敢点燃。直到一切都静下来,他试探着伸了伸头,确认没了人的踪影才走了出来。踩到刚刚一帮人说话的地方,他迈开步子想撵上林先生,举目望去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阳光,蝉声。彪子估计林先生已经翻过大埂,走上埂外的小路了。
赶不上林先生,彪子没有感到失落。
林建明。笔名:愚人。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定居上海青浦。爱好文字,曾在《长白山日报》《铜陵日报》《池州日报》《德州晚报》《西部散文选刊》《今古传奇》《上海散文》《齐鲁文学》《枞阳杂志》刊物及省内外多家微信平台发表文章三百余篇。著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个人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