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的请举手
自称「违章女生」的李屏瑶,父母离异、单亲家庭的背景,使国小的她,承受了来自周遭不一样的眼光,她也感受到,自己身上开始被贴满许多「不一样」的记号与标签。长大后的李屏瑶开始反思:所谓的正常,只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不一样,并不等于不正常。
不一样的请举手
在听到莫文蔚〈爱我的请举手〉之前,我学到的是「不一样的请举手」。
大概是国小三年级或四年级的班会课,导师要大家玩一个举手的游戏,条件不符的人可以放下。一开始是很简单的问题,例如,会写完作业才来上学的请举手,睡前会收好书包的请举手,每天都会刷牙的请举手。后来问题变得比较特殊,那会是,爸爸或妈妈常常不在家的请举手,常常自己顾家的请举手,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的请举手。导师跟大家解释完「单亲家庭」跟「父母离异」的意思后,问大家,单亲家庭的请举手。我记得非常清楚,接近五十个人的班级,只有五只举得笔直的手。
同学们发出惊讶的鼓噪声,纷纷环顾著教室里这五个人的脸。那是「单亲家庭」这个词汇,第一次在我的成长史中正式现身,我看见另外四个人,也看见自己。老师可能一时想不到下一个问题,我们的手徒然地举著,没人敢放下,或者其实只有短暂的空白,只是时间在回忆中被无限延长了。
我还记得导师的名字,那是个慈祥严厉并置,好妈妈形象的人,我相信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迅速做一个调查。我也记得后来某一次作文课,题目大概是「我的母亲」,有个同学趴在桌上哭了。她的父母因为意外过世,从小由祖父母带大。导师特地走到她身边,蹲在旁边跟她说了很久的话,后来还要全班同学给她的坚强一些掌声鼓励。在之前的调查中,她并不是五只手之一,她是另一种没被想到的特例,需要在其他状况下才会显现。
我在举手比赛中获得最后胜利,在独生女、单亲家庭的总总联集中,我的手始终没有放下的机会。为了抵抗旁边的杂音,我努力把手举得高高的,假装没听到那些言语。最后老师想给我台阶下吧,开玩笑说,全班第一名请举手,我还是举著,心情总算变得比较轻松。从小到大,成绩一直是我的防护罩。
家庭、成绩,就可以决定我是好是坏?我知道自己还是受到导师信赖的。每个月会有一天,我跟第二名的同学可以外出去别班,我们可以大喊「报告」,无情地打断别的正在上课的老师。老师会从皮包中掏出信封,我们沿途回收信封们,返回自己班上。导师的课程继续上,我跟其他几位前几名的同学,会把那些信封打开,轮流点算钞票的数量,有个同学的妈妈在农会之类的机构上班,她擅长把钞票摊成一把扇子,俐落地算数,那是当时我们都非常羡慕的技能。几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原来是一组征收会钱的小队。
导师对我的态度没有改变,只不过下课的游戏时间,有些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玩大风吹,有人会故意一直吹「单亲家庭」的人,毕竟那是一个崭新的词汇,大家觉得有趣,我觉得疲于奔命。有个本来同一个路队回家的同学,后来都不跟我边走边聊天了。某次我直接在教室里问她,她说,妈妈说不可以跟单亲家庭的同学玩,他们都会变坏。 我回问,那你觉得我是坏孩子吗? 她答不出来,趴在桌上假装睡觉。
之后我选择走别的路队,下课后不直接回家,而是走菜市场的方向,先去妈妈的服饰店里陪她顾店。那个同学有一天跑来示好,从家里带点心来请我吃,我问她不是不能跟单亲家庭的人讲话吗?她笑得灿烂,说妈妈跟她讲,是班上的第一名就没关系。
每一个贴在身上的标签,都不能代表你是谁我不记得是那之前还是之后,下课时间我再也不想跟大家一起玩了。还不到霸凌的程度,就是一种扎扎的不舒服,下课钟声一响,我就佯装忙碌的冲往福利社,拿起每一个小小的擦布或是笔记本,天长地久地逛著,直到上课钟响才走回教室。我依旧考第一名,只是我很清楚,如果功课不好,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我的手一直举得高高的,单亲家庭,独生女,第一名,后来还有新的标签贴上来,手很酸,但表情必须要笑。一直把手举著,举进中山女高,举进台湾大学,举到许多杂音都慢慢成为背景音乐,我开始习以为常,然后觉得,好像终于可以把手放下了吧。但是多数一定就是对的吗?年长者说的话一定就是对的吗? 今日的家庭结构也跟从前不同,所谓家庭,又不是数学公式,难道还有「正确」的形式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到那个教室,告诉那五个傻乎乎的孩子,不用这么倔强,大人的话不一定是对的,只要假装手酸跟耳背,你就可以放下了。
作者简介 │ 李屏瑶
一九八四年出生,台北芦洲人,文字工作者。中山女高、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北艺大剧本艺术创作研究所毕业。二○一六年二月出版首部小说《向光植物》;二○一七年出版剧本书《无眠》,并以舞台剧本《家族排列》获台北文学奖优等奖;二○一八年以《同志百工图》入选台北文学年金。
*本文摘自麦田出版 《 台北家族,违章女生 》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