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蛋的读者感言
谈《不祥的蛋》
1928年的夏天,苏维埃***和国的科斯特罗马省的斯捷克洛夫斯克的职工街的原教堂大司祭家的养鸡场里,一只印度种的凤头鸡吐血而死。次日清晨,小城死鸡的规模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到处都在谈那两个叫人心惊肉跳的词——“瘟疫”。不久,这场鸡瘟横扫了整个苏维埃。几周之后,不知是哪方面的措施发挥了效力,***和国内的鸡瘟已彻底绝迹 。
这是布尔加科夫1925年的中篇小说作品《不祥的蛋》中关于瘟疫的情节。没有来由的瘟疫突然发作并蔓延全国,却在边境线上戛然而止,又无声无息的灭绝了。这只是纯粹的偶然事件,还是上帝给人类的惩罚,还是更大灾难前的预兆。
相似的情形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在人类的历史上搜索到。14世纪肆虐整个欧洲大陆的黑死病,夺去了近三分之一欧洲人的生命。后来的学者们分析,可能是商船从亚洲带来了携带病菌的老鼠所致。但是谁又能确定事情就是这样的呢?因为毕竟黑死病在亚洲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而谈到黑死病的绝迹,我们就更无踪可觅了。一切就像劫数一样,无影而来,无踪而去,唯一受到威胁的只有人类。
还有不久前还令人闻风丧胆的SARS,一开始人们把愤怒的焦点对准了果子狸,于是这种可怜的动物遭受了灭顶之灾。今年年初,美国的研究者宣称SARS的罪魁祸首是蝙蝠,果子狸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但是,谁又知道蝙蝠不是给别的什么物种背了黑锅呢?
成功的作家要具备超脱时代的眼光,这一点在布尔加科夫的《不详的蛋》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作家在将近一百年前就预言了人类的命运,我们可以看到二十世纪以来横行的各种疫病:疯牛病、口蹄疫、禽流感、炭疽。是上帝在考验人类吗?书中没有给出的答案需要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继续反思。
在电影《黑客帝国》里,人类被形容成一直病毒,繁殖能力非常之强且破坏力无限之大,肆意侵占其他物种的领域,甚至同类之间也是互相掠夺。那么上帝假借真正的病毒之手来处理人类这种“病毒”,是不是很讽刺呢?
小说中灾难并没有就此止步,在苏维埃政府不声不响地加紧恢复工作的同时,“红光”国营农场场长罗克产生了借助动物学教授佩尔西科夫发现的“生命之光”于一个月内恢复***和国养鸡业的念头。畜牧委员会对罗克的想法大为赞赏,让罗克带着公文去找动物学怪人。之后,大批的蟒蛇、鳄鱼、鸵鸟被繁殖了出来,这批声势浩大的怪物所到之处全都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它们甚至开始逼近莫斯科……
如果说之前的的瘟疫我们只能归结于天灾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我们就不能不称之为“人祸”了。
工业革命以来,科学就成了我们新的“上帝”,我们坚信它的无所不能,崇拜它的无上权威。而二十世纪以来,随着新式武器及机器的发明,人类开始畏惧科学,开始担心我们的未来会不会毁在人类自己创造的高科技手中。《不祥的蛋》则率先为这种担心作了例证。
没有经过反复试验的新发现,为了实现短时间内恢复养鸡业这种有反自然规律的目的,在急功近利的官僚的批准下,被完全不懂科学的投机分子所利用,引发了灭绝人类的大灾难。
从这些情节里我们可以看到对不学无术的领导的揶揄,对官僚主义者的嘲讽,对高科技时代科学的伦理道德问题的审视,还有对信息化时代媒体的道德责任问题的追问。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布尔加科夫对十月革命、对一般暴力革命这些人为的“突变”和“创生”之举的否定性思考。在作家看来,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包括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都是一种危险的试验。用革命的方法去建立完美社会能否奏效,这一点他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这是在干预事物的自然发展过程,其结果有可能变成对大家包括试验者本人的悲剧。
非常耐人回味的是,造成第二场灾难的原因去了“人祸”之外其直接诱因居然是一个荒唐的误会,两批不同的蛋被弄混了,所以大批的爬行动物蛋才被送到了国营农场。尽管这场灾难像所有的历史事件一样,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同作用下产生,但是它却无法不是我们联想到两个字——怪诞。
现代文学艺术中,怪诞不仅仅是一种手法,还是一种观念,是对现代社会中异化现象的揭示和批判。而布尔加科夫则以怪诞手法创造了怪诞的审美效果,除了《不详的蛋》,我们在他其他的作品如《狗心》《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也可见一斑。
小说的结局,八月的苏维埃竟然寒潮来袭,连续三天气温低于18度,于是不耐低温的爬行动物全部死去,还有它们无数的蛋也全部死亡。从大批爬行动物的诞生到它们的死亡,我们不难看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所以有人把布尔加科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之祖”也并不是没理由的。
极权主义的愚蠢与大众的悲哀
《不祥的蛋》写于1924年的莫斯科。读完全书后再回顾这一时间细节,我们似乎认识到,作为预言家的布尔加科夫甚至比作为小说家的他还要伟大些。较之同类的作品,这本篇幅不长且结构也不驳杂的小说却写尽了极权主义的愚蠢,并暗示了它的命运——这也许原非作家的本意。故事结尾处的那一场寒潮——是它拯救了在极权灾难中苦力泅渡的人们,与几十年后的那股看不见踪影听不见喧哗的波涛多么相像。只是一个属于自然,一个属于思想。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思想还是表现为对自然的回归,至少也是尊重。谁都应该看见,很多事情(照顾到未来,我们不能说全部),如果没有聆听自然视野所出示的教诲,结局往往是不堪设想的。就像那些不祥的蛋,它们之所以孵出几乎让一个国家瞬间覆亡的蛇和鸵鸟,原因正在于此 。
这也是最值得复述的情节。生物学家佩尔西科夫教授(俄罗斯人的名字长得超过火车,为了方便,我们只留下头部),我们必须承认他是杰出的,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种光,“生命之光”——它能飞快或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促进动物繁殖和成长。消息传出后,先是克里姆林宫的喉舌们,那些应该“见他妈的鬼去”的红色记者,以那种语境下最优雅地捕风捉影的形式采访教授并加以报道;接着是那个尊贵的神秘声音(它在小说里没有露面),组织了“全国振兴鸡业非常委员会”——这期间又出现了鸡瘟事件,教授被扯进为人民工作的漩涡;再后来,那个穿着象征忠诚与保守的服装的战士,某一农场场长罗克,要将教授的发明应用于实践,而极权之下,教授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尽管在发明一面世时,他就感叹:“这可真是太可怕了”。也自那时起,一种恐惧开始了诡异地颤动。教授是知晓灾变后果的,可以他的性格和他的思维,更重要的是那种情形下的话语渲染,都会使他相信最坏的想法绝对不会成为现实。而当相反的情况发生后,他也难逃厄运——被一个愤怒的矮子打死,其实他是最无辜的。
导致灾难的那个失误是,教授的助手伊凡诺夫对教授说,“他们把您订的蛇蛋和鸵鸟蛋运到了国营农场,而又将错就错地把鸡蛋还给了您。”事实上这个催生的镜头并不能反映什么,它是一次大多数状态下都会出现的错位。应该遭受指责的是所谓的“他们”,克里姆林宫的声音,狡猾的喉舌,还有功利的战士罗克,正是这些极权主义的主人和工具们,出演了一幕幕荒诞乃至残酷的闹剧。他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而在另一个跨度上,他们都成了权力欲望之线牵动的木偶,一被植上特制的舞台,便不能自主地变换角色。甚至还包括那个最为庄严的声音,很多时候,罪恶都被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是的,有可能是他为极权主义体制的打造尽了最大的一份力量,可当他自己也陷入了这种体制的惯性时,却并不能扭转什么。他只能循着那已被预示的痕迹,蹒跚而行,直至一场寒潮的降临。
幕落了,所有的人都迷失于黑暗,不仅仅是那些生活在沉默中的人民。然而,他们却是至为悲哀的。小说中,他们在一种疯狂的刺激下将佩尔西科夫教授大捧打死。仅凭这一点,我对布尔加科夫无比赞赏。他超越了那种固有的模式,没有让教授直接死于“老大哥”的暴虐之手,而让他死于那些感觉到被欺骗的的民众的怒气之下。其实他们到底被谁骗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总是以受害者的姿态呈现在历史风景中。也因而在对极权主义的批判中,他们成了最容易被漠视的一群。小说家布尔加科夫却展示了这样的事实:大众的愚昧和麻木正是极权牢固的基石。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一直在苦难中挣扎,但这些并不能推卸掉他们应该承担的某些重量。也惟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精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