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桂殿秋·思往事》清代词作鉴赏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朱彝尊

这首词曾被清末民初的词学家况周颐激赏,在其《蕙风词话》中,曾记载云:“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朱彝尊)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云云。”(按《捣练子》即《桂殿秋》,而误引“小簟”为“小枕”)如果按况氏所云,则此词简直成了一代清词的压卷之作,但况氏却并未能清楚说明其好处究竟在哪里。

这首小词应该跟朱氏与其妻妹冯寿常的爱情本事有着密切的关系。朱彝尊十七岁入赘到冯家,其妻妹冯寿常只有十岁。九年后冯氏出嫁,到了二十四岁她又回到娘家来住,在这时她才真的和朱彝尊有了爱情事件。但她在三十三岁就死去了。朱彝尊的词集《静志居琴趣》以及晚年编定的诗文集《曝书亭集》中的长诗《风怀二百韵》,都是在冯氏死去后才写的,在这些作品中均可见到朱氏对冯氏的感情之深厚和难忘。

朱氏和冯氏曾有几次同舟***载的机会,这在朱氏的诗词中曾留有不少有关的记述。从这些诗词中来看,朱氏之得与冯氏有同舟***载之机会,大约有这样几种情况:一次是朱氏入赘到冯家后不久,江南曾一度遭遇兵乱,朱氏与冯女全家避兵舟中,这是两人第一次同舟***载,当时冯女年纪虽方逾十龄,但其眉目必极为秀美,曾予朱氏以深刻印象,故其《风怀》诗于叙及兵乱中“尽室隐村艡”之时,竟以生动之笔墨记述了冯女“推窗倚峭樯”时所露出的“蛾眉新出茧”的美丽。其次是朱氏入赘后曾与冯氏全家数度乘舟出游,而于途中登岸参拜佛寺时,两人曾被游人误认为夫妻,故其词有“众里分明并侬拜”,及“尽说比肩人”与“赢得渡头人说,秋娘合配冬郎”等句,这些情景必然都曾给朱氏留下了不少美丽动心的回忆。其三则是朱氏移居梅里时,亦曾与冯女同舟***载。盖以江南水乡,其来往出入必多以舟船为重要交通工具,而朱氏与冯女之间,则平日因为有礼防之拘束,自然极少有能够公然相对***处之机会,但在乘舟外出时,则全家势必同处于一个篷舱之内,如此则朱氏与冯女遂得有较长的时间可以公然地相对***处,而两人之间的爱意滋长,也必与此种同舟相对之机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其《鹊桥仙》“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钗”,及《渔家傲》“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等词句,皆可为证。《桂殿秋》正是朱氏若干年后再回忆起当年自己与那个美丽的女子同舟***渡之往事所写的一首词。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曾把朱词与南宋史达祖的《燕归梁》做了比较,丁氏以为朱词“较梅溪词尤含意无尽”,此言的是。朱氏的爱情词虽然只是写爱情,并无言外的贤人君子的用心,但因其所写的是属于一种传统礼教所不容许的、不可公诸于世的隐秘恋情,因而在其内在之欲求与外在之局限的冲突矛盾中,有一种不得不自我强加敛抑的姿态,这使得他的爱情词写得很含蓄朦胧,容易给人以言外之联想。而且因为对这一爱情的珍惜与对冯女的尊重,使他的词写得比一般爱情词更珍贵、更庄严,有一种尊严和高贵的品质。何况这首词所表现的,除去一种尊严高贵之品质以外,似乎还蕴含有一种丰富的言外之潜能。

一般说来,一篇作品并不见得其中之每字每句都富含有感发之潜能,不过只要全篇中有一二处蕴含此种潜能,便已足可以使全篇为之振起。朱氏此词开端三句所写的“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是说回忆起当年两人同舟***渡时,那个美丽的女子风姿绰约,她的黛眉在青山的映衬之下显得更为秀美。而朱氏这首词之所以得到那么多人的赏爱,足以引人产生感发之联想者,实在乃是因为此词有结尾的“***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两句。此二句若就其狭义者而言之,则其所写者自然乃是朱氏与冯女同舟***载之情事,写两人曾经***在一条船上,两个人都因相思不能成眠,可是却连诉说衷情的机会都没有。

前句的“***眠一舸”四字,写所处的地点之相近,同时也暗示了在如此接近的“一舸”中,其主观的想要接近的内在愿望之强烈。而后句的“小簟轻衾各自寒”七字,则写外在的现实环境之约束所造成的难以逾越的隔绝之痛苦。而且前句之“听秋雨”三字所暗示的无眠的苦况,则又正是对开端“***眠”二字的强烈的反讽。是其所写者虽为现实之情事,但在其叙写中所暗含的反讽的张力,以及其在主观内在之愿望与客观外在之约束中所造成的强烈的对比,遂使其所写的个别事件,化生出了一种足以喻示整个人世之“天教心愿与身违”之***相的潜在的能力。何况这两句词中所使用的一些语汇,也都在语言学之联想轴中,具含有一种足以引生读者丰富联想的作用。即如“舸”字所提示的“船”的形象,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就有着一种喻象的语言代码作用。船的形象一般习惯给我们的联想就是一段生命的历程,一片生活的天地。所以我们俗语形容生活的苦难,就说“逆水行舟”,形容同心合力就说“同舟***济”,以舟船来喻示人生的种种处境。即使仅就词人作品中所写的舟船形象而言,如苏轼《临江仙》结尾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便是以“小舟”之远逝,表现一种想要飘然远引的襟怀;而辛弃疾《沁园春》之“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则是以“骇浪”中不能前进的船来表示一种对外在环境之迫害的忧惧。

而朱词在“***眠一舸”之下所写的“听秋雨”的意象,就中国诗歌之传统而言,原来也有一种喻象的作用。秋雨中你有什么样的感觉?而听雨给了我们多少感受和联想?蒋捷《虞美人》词,曾有“少年听雨歌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老年听雨僧庐下”的叙写,就是以“听雨”的形象,来喻示人生各种不同环境之经历和心情,而苏轼《定风波》之“莫听穿林打叶声”,则是以对“雨声”之无惧来表示他的潇洒,可见以“听雨”一词来喻示自己的感受与心境,含蕴是极其丰富的。下句“小簟轻衾各自寒”,同样甚有感发之潜能。盖以“簟”为所卧之席,“衾”为所覆之被,下“簟”上“衾”正喻示了一个人生活在人世中的最基本的处境,也是最基本的所有。而曰“小簟”“轻衾”,“小”字之拘限,“轻”字之凉薄,二者相结合,遂使人感到了一种最为无助与无奈的境界,更继之以“各自寒”三字,则是在此种无助与无奈之中,对于外在凄寒之一种独力的忍受和承担。所以朱彝尊这两句词写得很妙。他写的是一个爱情事件,可是他这两句词给了我们极为丰富的人生体验和联想。如果把这首词的范围扩大,那就是在我们的国家、或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在一个屋檐下的,在一个天空下的,可以说都是“***眠一舸”,但我们每个人有每个人所经历的风雨,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古人说:“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相助。”一个人又能替另一个人分担些什么呢?只能是各自忍受承担自己的苦难和寒冷。所以此词的“***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两句,就作者之本意言之,虽或者只不过是对于旧情往事的一种现实的追忆而已,然而却因其在叙写中,于无意间所使用的语法结构和词汇,使他所写的文本产生了一种足以引人感发之联想的喻示的潜能。这正是朱氏此词于无意间所达致的一种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