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代即今,再无雨露。-读黄仁宇《汴京残梦》
作为历史学家,黄仁宇已经是普罗大众眼里为数不多的知名学者之一。《万历十五年》畅销到什么程度呢?自八十年代在大陆出版以后,2011年我上大学计算机课,教材里某页电商界面截图中,图书热搜榜前十仍然有这本书。要知道,《万历十五年》可不是《明朝那些事儿》,黄仁宇文法典雅冷静而严密,以现代人的语文程度,按理并不好读,却仍然能畅销多年,这件事奇不奇怪?
还有另外一件可能也让人奇怪的事,即是作者居然写过小说。但比之《万历十五年》的盛名,他的长篇小说《汴京残梦》则大约只有存心买齐全集的读者才知道了。
本书首版于1997年,由台湾联经出版,2005年由新星出版社引进,我手里这本是三联2019年再版,三个版本的封面均以“清明上河图”一景为封面。因为这正是一本以主角徐承茵的视角,写这幅千古名画如何由徽宗“立项”,张择端如何选取素材又如何落笔。书里的画中人亦是书里的现世生民,画里画外,互为印刻。
徐承茵和他的两名好友原本打算考进士,但因为当时的当权者蔡京沿袭王安石新法,”废科举,兴学校”,一场甄别考试后,徐承茵入画学,他的好朋友陆澹园入算学,李功敏分别入国子监。当我们看到小说结尾,才发觉原来三人的命运在这一刻就已注定。
或许是历史学家的缘故,黄仁宇在书里写的开封风物极为生动细致,仿佛他竭力想让读者感受“清明上河图”的世俗鲜活图景。通过对书中人物起居饮食、工作学习的细节描写,本书让一千年前的北宋商业、文化甚至勾栏生活都栩栩如生起来—
以及
我能想到,黄仁宇写这本书之前一定早已将“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图景细细研读过,对北宋时的汴京城已经熟悉得仿佛已经久居。
除了文法与细景,小说讲述故事的内核仍然无法脱离一个历史学家的气质。书里写道,自神宗用王安石新法以后,忠与奸,新与旧,倏尔又更换。一会儿考科举,一会儿废科举;一时苏东坡是奸党,一时王安石又是奸党。徽宗在全书都只在书中人物的谈论中出现,从未正面出场,是否暗喻他在国家治理中的实际缺席?而茂徳帝姬和柔福帝姬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更让我们明白即便是天潢贵胄,不论为政和个人生活,均不能自主。北宋在那样繁华的时刻骤然被外族灭国,并非毫无征兆。
在小说的后半段,因与金战事一触即发,文人出身的徐承茵自愿投戎做李纲幕僚,但朝廷首尾两端,战和不定,多次错失战机。令人无奈的是,战争的失败除了为政者的庸碌,其实普通人也并非无罪。徐的好友陆澹园自算学毕业(相当于现在的审计)后,为军营清点士兵,为了仕途与财物,明知有空饷而不报。但与金人对阵的宋朝民众都知道,金人号称十万兵就一定是十万,且是人人骁勇善战的十万。在这样的情形下,书中徐承茵的画学同事范翰笙的人生哲学很令人哑然, “凡事都向它最坏的出处想去,想到不能再坏的场合里又猛忍着再加他三四分,那就逼近实际情形了。”
“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这句徐承茵与柔福帝姬分别时为鼓舞她的诗句,原是高适的《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可是,徽、钦二帝和所有皇亲国戚***三千多人均已被掳走,圣代雨露早已远去,这时代的洪流留给个体的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