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比较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薛宝钗、林黛玉,一个是现实美的代表,一个是理想美的化身。
论外貌,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风流袅娜。薛宝钗——“生得肌肤丰泽。雪白的胳膊。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鲜艳妩媚。黛玉自然比宝钗长得好看、耐看。可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宝钗抽到的签上偏题着“艳冠群芳”。
论性情,“宝钗圆融,黛玉孤傲;宝钗宽平,黛玉尖刻;宝钗随分从时,黛玉目下无尘;宝钗藏,黛玉露;宝钗曲,黛玉直”。① 宝钗替湘云摆下螃蟹宴,让湘云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将哥哥从江南带来的一些玩意儿打点清楚,分头送给园里众姐妹,连贾环也没落下。元妃不喜“香”、“玉”二字,她首先觉察,并回身悄推宝玉:“再想一个字改了罢。”而黛玉却不把元妃省亲当一回事,“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且因元妃只命一匾一咏,“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平常也不见她有什么助人之举,更从没正眼瞧过赵姨娘和贾环。第二十二回,“黛玉本性懒与人***,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变是坦然自若。”两人即是不言语,也将各自的性格展现了出来。
宝钗的终身目标就是提高自己的身价。她追求“好名声”,所以凡事“装听不到”,“打眼色儿”,“心里明白,低头不语”,“事不干已不开口”,在大观园里众人看来,“为人和厚,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但第三十五回她无意中的一句话说漏了嘴。“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又有她对袭人的评语:“倒别错看这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见识。”她还会“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袭人)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她要想讽刺个什么人,也是绝不露痕迹的。可见她也只是“脸上安份”而已。林黛玉表面上爱使小性儿,“多心”、“过敏”,众人嫌她“秉性古怪”,连湘云都说她“尖刻”、“见一个打趣一个。”实际上,她既自尊又尊人,既敏感又坦荡,既尖刻又宽厚,既孤傲又谦和既脆弱又坚强。② 在《红楼梦》几十个主子小姐中,惟她和自己的丫环紫鹃情同手足,生死与***,临死之前还“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惟有她细心观察比丫环地位更低的老婆子,“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第四十五回)在大观园能诗能文的小姐当中,也惟她真诚地教香菱写诗,耐心地为她改诗、讲诗。从关系上来说,香菱学诗本应由宝钗指点,但宝钗却一直反对。从不见黛玉暗地里说谁的小话,即使对“情敌”薛宝钗,在第四十五回以后,她也真诚相待,把内心的隐曲,向她合盘托出。林黛玉是一个纯洁、脱俗、富于诗人气质的青年女子,她没有丝毫的趋炎附势、讨好卖乖、搬弄是非、奸诈虚伪等等世俗恶性。而且对这一切深恶痛绝,时时予以嘲讽。③ 这一些都是宝钗所没有的优秀品质,但宝钗却因“性格温和”大得贾府上下的欢心。
论人际关系,黛玉自然比不上宝钗。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于宝钗去顽(第五回)。贾府上上下下对宝钗的称赞众口一词,对黛玉则口中不言,骨子里多有保留。
论天才,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黛玉居第二,但李纨评论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第三十八回接着写“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同回却又有薛宝钗的“讽和螃蟹咏”被众人推为“食螃蟹绝唱”。两人皆才华出众,难分轩轾。
宝钗的诗总是很大气,这与她的个性有关。宝钗有冷香,凡与她有关的东西都冷得出奇。她自幼就有怪病,从药方可得知她的外表冷,内心却热到毒。她表里不一,虚伪世故,这病是先天的顽症,是社会病。因此,她表面上是封建淑女,骨子里实则很市侩。她小时也看《西厢记》等“杂书”,但她会以封建礼教来束缚自己,不致于“移了性情”。因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黛玉、湘云:“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第六十四回)她还劝宝玉好好读八股,这自是对她意中人的真心规劝。她本不爱“花几粉儿”,却因“金玉良姻”这句话整日戴着沉甸甸的金锁,又因香串子是元妃独赐给她和宝玉的,便也戴在腕上,其用意不用我多说。她对金钏儿也许不无同情,但她的思想里等级观念十分严重,并且为了讨好王夫人,她把全部罪过推到金钏儿身上,处处遵循着“为长者讳”的原则,指鹿为马,一句“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活画出宝钗伪善心狠的性格。
黛玉自幼也有病。“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她过早地品味了人生的凄凉和悲苦,所以即使拥有花样年华,所做的诗也总是忧伤哀婉,催人泪下。但黛玉吵也好,闹也好,哭也罢,笑也罢,皆出自于她的真心、真性。众人取笑刘姥姥,她“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呦。”全然不像宝钗“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宝玉挨打,宝钗借探伤一边对宝玉倾诉自己的关心与心痛,一边为自己的亲哥哥洗清“罪名”,顺便还将过错推到宝玉身上:“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而黛玉则“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对宝玉是至亲至爱。她“不看重功名富贵,从不劝说宝玉求取功名,她无保留地支持宝玉反对仕途经济的思想、言行,引宝玉为知已。”④ 所以,宝玉爱得是这个与他心灵相通的女儿——黛玉。
黛钗二人确实不相上下,最终登上“宝二奶奶”宝座的却是我们眼中的“双面人”宝钗。这也是必然。因为薛宝钗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大家闺秀的要求。她有文才、有捷才、有治才、有德有涵养,会以小恩小惠拉拢人,从不得罪任何人,似乎是一个完善无瑕的女儿。宝钗会扑蝶,而黛玉只会葬花。一个会把握活的,一个只懂悼念死的。一个盼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个吟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性格的两种极端展现在二人身上,使得宝钗显得有朝气,很活泼,而黛玉却十分悲观。无论什么时代,大多数人都是喜欢前者的。更何况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就为她成为宝二奶奶奠定了一极好的基础。宝钗本是一个“天下灵秀所独钟”的女子,也曾追求至善至美,但因为灵魂中满是封建道德的条条框框,社会的需求渐渐把她身上那些无邪的美好的天赋都消磨了,使她成了一个一切言行决不违背正统礼教规范的世间政治婚姻的奴隶。但正是这些封建思想、封建行为才让她在当时的社会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而不像黛玉那样遭冷落。她不单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典型闺秀,更是一个走在封建道德顶峰处的巨人。生来她是个女儿,她就活出了妇女的典范,若她生来是个须眉,前途将是无可限量!林黛玉绝不会考虑到现实社会的客观要求,她的脑中只有一套惟美的价值观,她心中是一片无瑕的纯洁、真诚,她是理想美的化身。殊不知,在黑暗的社会里,逆着封建道德而行,只能被无情地吞噬。
如果说黛玉是封建制度的敌对分子,那么宝钗就应当是它的拥护者了。然而拥护者最后取得了胜利,却不能拥有爱情,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心灵的空虚却无以填补。这不比黛玉更可悲吗?无论是理想美,还是现实美,无论是敌对,还是拥护,最终都将被惨无人道的社会埋葬。薛宝钗“想不到那镌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字迹的金锁,却正是导致她趋于惨败的魔鬼,黛玉没有金锁锁住,被抛到时代外边去了,宝钗死抱着自己的项链,却被活埋在时代的里面。”⑤
读罢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我也只能为这两位美丽的女子洒上一纸悲伤的泪水,写下一丝浅稚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