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周平

小时候每到下雨天,就会搬了小板凳跟奶奶一起坐在廊檐下。

有时候奶奶会哼着悠长的小曲,像是一缕轻烟在空气中游荡,最后消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时候我们就静默地侍弄柳条筐里的韭菜,一根一根,将黏连泥土的叶片扒下来,便露出白净的根来,晚饭的饺子就有了着落。

更多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雨从瓦檐上掉下来。有时候是一颗珠子,倒映着院子里火红的石榴花,啪地落地,碎成漂亮的水花;有时候是一条条亮晶晶的线,好像一排优雅琴弦,我伸出手去,指腹上便长出 清凉 的音符;雨再大些,就变成了透明的雨帘。透过重重雨幕,我担忧地看向石榴花,它在风雨中跳着舞。

我想,我心中对于美最初的感知与感动,就是从屋檐之下获得的。

行走在偌大的城市里,却很难找到那样的屋檐了。雨从很高的天上掉下来,没有承接它的手,只得生生地摔在柏油路上,涌入下水道中;有时候它也会落在某座高楼探出的一方小屋檐上,可是那个屋檐冷冰冰的,不会用一种美回应它的美,也不懂得用一种节奏回应它的节奏。檐下有人,焦躁不安,等待雨停。

每到这时,我便想起与奶奶一起看雨的屋檐,那真是一个温暖又可爱的地方啊。

在走出与进入之间,在建筑与自然之间,灯光与阳光相互交汇,内部与外部彼此延伸,从而生出一种丰富多彩的暧昧。这样的过渡与融合,创造了无数种进入美的可能。

晴天时,便看鸟儿在庭树上鸣叫,看阳光与云朵在窗间游弋;雨天时,就看雨打芭蕉,看花儿草儿们如何与风雨搏斗。

敞开怀抱迎接自然的时候,人便获得了一种超脱功利的悠然:谁家的女人们在屋檐下忙着针线或菜蔬的活计,爽朗的笑声顺着飞檐飘向遥远的地方;谁家的男人眯着眼,衔一根烟斗躺卧在屋檐下,掺着泥土的皱纹都是舒展的……

中国人讲的“天人合一”也在这里。

新燕衔来春泥,在屋檐下筑着巢,从此苍山日暮,这里便是温暖归宿;蜘蛛们也来凑热闹,在檐角下结出茂密的网,每天与飞虫儿斗智斗勇。

母亲一向是任由它们去。小时候弟弟调皮,拿竹竿去捅屋檐下的雀窝,被母亲严厉呵斥一番,从此再不敢贸然。

就这样,人与鸟雀、蛛虫常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人借自然而居,鸟雀也借人居而居。

屋檐之下,也常常看到来自田野的收成,像是玉米啊、辣椒啊、蒜头啊,悬挂起来进行保存或风干。如此既利用了屋檐遮雨的功能,也利用了屋檐下天然的通风性。

它们大大方方地展示着一种丰收的美感,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悦;到炒菜时随手掰一头蒜或者几粒辣椒下来,扔到锅里,便飘出满院的香。当真是一种朴素的生活智慧了。

在屋檐之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微妙的。在那样一个瞬间,好像朴素的心上也长出含苞待放的玫瑰来,带着期待与雀跃,邀请着一切美好的进入。

屋檐之下,容易生长浪漫。

电视剧中常有这样的桥段,男女主人公因为在同一屋檐下躲雨而相识相恋。所以说啊,“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雨中屋檐,确是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契机。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博士曾定义过四种社交距离,其中“ 亲密距离 ”的范围在45cm以内,一般亲人或恋人才被允许进入。

当两个人同时困于一场雨中,又机缘巧合躲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怪空间有限,只得允许对方靠近,不经意间,目光交割,一见钟情,便成了命中注定的巧合。

屋檐下,也总期待人与人的相遇。

建筑师王澍在设计文村的房子的时候,曾设想把房屋屋檐挑出去1.8米。保护墙壁不被雨水侵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想创造一个温暖的空间:下雨时,人们借助各家交错的屋檐就可以躲开雨水,抵达自己的家,或者在哪处任意逗留一下。

只不过这个方案遭了村民的反对,最后只保留了0.8米,甚是可惜。

想着某一天走在路上,突然下起雨来,而旁边刚好有一处屋檐可以躲雨,心中该有多庆幸。慢慢地,聚拢在这屋檐下的街坊邻居们多了起来,于是就产生许多小小的可爱的交谈:

“雨来得好急啊。”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家里衣服都忘记收嘞。”

“嗨,不用急,现在收也没用啦。”

……

要是刚好有陌生人路过,大家也会毫无芥蒂地邀请他加入闲聊,说收成说天气,说国家大事,也说生活的悲喜。或许,热情好客的主人还会邀请他到家中吃喝一番,如此便成为朋友。

文村 建筑外侧屋檐的设计 | 王澍

只是在城市中,钢筋水泥都是坚固耐用的,已经不再需要屋檐的保护了。于是,屋檐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人们敲掉了屋檐,也敲掉了屋檐下那些美好的相逢。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是否还可以期待在某一个屋檐之下,建立起与彼此、与世界的连接呢?

欧洲的迷人之处,很大一部分便在于那些随处可见的街头咖啡馆。

在这里,人们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慈眉善目的老人,有耳鬓厮磨的情侣,有三五成群的友人,也有脚步疲惫的旅人,他们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里相遇,相视一笑,或者彼此攀谈几句,或者只是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总会觉得与这个城市都亲近了几分。

这些咖啡空间与中国的屋檐之下,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以敞开的姿态迎接陌生的进入,都提供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空间,以及一个观赏周围的角度。

建筑师青山周平在上海设计过一间咖啡馆,就利用了这种“屋檐之下”的妙处。

店面最初是封闭状态的,是与这个城市隔绝开的。青山周平索性打破了这层隔断,将咖啡馆的外缘部分做成了面向城市开放的状态。并且在咖啡馆前面种植了与周围环境相匹配的植物,刻意模糊掉它与这个城市的界限。

这样,咖啡馆便像敞开了自己,迎接着人们的进入;而人们围坐在这里时,便有了美好的相遇,也可以自在欣赏周围的风景,与这座城市产生亲切沟通。

中国屋檐之下的另一命题,是引导人与自然的亲近。

在浙江乡下一位老中医的院子里,南侧有一条面向院子的檐廊,阳光洒地时,便形成一种自然的让人舒坦的美。

这一幕感动了建筑师王澍,以此为灵感,他在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 的规划图上,加入了许多檐廊的设计。

这些高高低低的檐廊与远处的山势起伏相呼应,为人们提供了一条从不同角度观赏自然的路径。

还有位于南通的 范曾艺术馆 ,也诠释着屋檐下的魅力。

艺术馆的整体构想是一座“ 意境的院 ”,整体设计成中国院子一样的四面围合的状态。院内有檐廊,引导着人们参观游览,也将人们的目光引向院子中的水色天光。

更巧妙的是,这座建筑的屋顶通过延伸,在外侧形成了一道宽敞的游廊,人行走其间,可以看向远处的城市与山水,再一次与自然产生了对话。

走在院内廊檐下,视角是向内看的,步步走,步步是营造的风景;走在院外廊檐下,目光是看向城市与自然的,步步走,步步是广阔的天地。

这些都不是传统的屋檐,却传递着“屋檐之下”的内涵。那几乎是一处自然得让人察觉不到的空间,却又收纳着这世间的万般美好: 那是中国人对自然的亲近,也是对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留恋与向往。

这样的空间是有感情的,在那里,或许就可以将陌生的孤岛连成绿洲,让城市里的人们不再觉得孤独:嗨,陌生人,我们一起看雨吧。

又怀念起家乡的屋檐来,我知道天在等我,风在等我,奶奶也在那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