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3)
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 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 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
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 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 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胀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 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 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 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 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武 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得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 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 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 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 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若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 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
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又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 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 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 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 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紥起,提了朴 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来。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 夜宿晓行。都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乞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 忍气吞地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直个每目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 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动旦。那妇人看 了这般,心内焦燥,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 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 耻!?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 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 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数十日,武大每日只是 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 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 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 ?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 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 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 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 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 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 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到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 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 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 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 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 结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 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 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 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 ?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 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武大官的妻,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 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 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 他的,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敢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 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 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 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 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 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 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 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 相谢起身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
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 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卓子上。西门 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 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 ?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 ?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 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
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防。若是回头人也好。只是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 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 ?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 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 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 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 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 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 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 ?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 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 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 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 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 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 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这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 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坊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呼道:?干娘, 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雨 盏姜茶,将来放在卓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 ?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 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 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 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 ?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 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