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岁月经得起等待
1
跟所有的五零后一样,我爸的正规教育终于初中。
1966年12月,我爸和一群更大的孩子仿效红军长征,开始了徒步穿越,从我们家磴口县起始,一路向东。他们自己卷着铺盖带着被褥,走走停停,玩玩耍耍,算不得风餐露宿,只是激情和好奇逐渐被麻木和疲惫取代,等到达包头时已是困顿不堪,勉强挪到呼市,终于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勇气,没用正反辩论和民主投票,一致决定打道回府。
原路返回,人员依旧,行李依旧,如果多了些什么,那就是从呼包这两个大城市撕下的革命标语,花花绿绿,澎湃汹涌,他们把革命标语悄悄地卷在自己的被褥中,安全到家。
前后不过一个月,等我爸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新年的元旦。未来第一次直面在眼前,学没得上,工作没得干,困惑也无人可解,一个比少年歌德烦恼还要大许多的烦恼萦绕着这个少年。
这一年,我爸14岁。
2
我爸开始四处找活干。
第一份工是木工,在建筑工地上安装门窗,那时候还没有出现铝合金门窗,全都是木门木窗。除此之外,就是所有需要钉木条钉木板的零活,有什么干什么。这也不是木匠,没有任何高超的手艺,后来我们家的第一套沙发就是这位半路出家的木工自己做的,结实、宽敞也笨重。
第二份工是被小伙伴叫到红矾厂。当时,这座工厂正在建造,还处于厂房修建、大型器械准备的阶段,全都是纯体力重体力劳动。我爸年轻,老实,又欣喜地满足于有活儿可干的充实,一头扎入汗水和青春的挥洒中,居然做得不亦乐乎。工厂的书记对这位小伙煞是满意,不断勉励他继续努力下去。
日子并不算太长,同去的年轻人跟厂里闹不对,嚷嚷辞工,还吆喝着我爸一起,反正也是临时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爸并不太想走,但经不住鼓动,再加上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也向厂里提出结算工钱。书记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他不懂道理,最累最苦的前期干完了,眼看工厂要投入运营却要走,留下来才有可能转正,成为一名真正的工人,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爸并不是坚定地要走或要留,如果不是伙伴不遗余力地撺掇,如果他年纪再大一些心性再稳一些,也许就是另一个选择。最终,他还是离开了这座被书记描绘为前途无量的工厂。
在这之后,他迅速地找到了一份锅炉工。第一天做下来,拉煤铲煤烧煤,烟熏火燎,回到家早早地倒头便睡。半夜时分,我奶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隐约听到喊我爸的名字,便叫醒他。等我爸披衣出门后,还是睡眼朦胧,就被门外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地带到面粉厂。在他自己还不知情时,小兄弟们就替他报了名,等到天亮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名正式的面粉厂工人。
3
这是我爸的第三份工,也是做得最久的工作。
我爸一直是老实勤快的孩子,听话,肯干,不投机,不取巧,不占公家便宜。那时候,大家想尽办法带些厂里的面粉回家,用饭盒,用水壶,用掖在裤腰里的袋子,只要瞒过门卫或者工会检查盘点的视线,彼此斗智斗勇,乐此不疲。我爸基本不拿,貌似也取过几次,受不了内心的折磨,一早放弃了,有条件的时候帮工友瞒上欺下,***同对付厂里的检查。
白天干完活儿,夜里组织学习,念报纸念语录,厂长书记管得不严,慢慢的小青年们开始偷懒偷跑,我爸还是不敢,老老实实地听下所有的宣讲和报纸、材料、讲话。
遇到领袖有最高指示的时候,各单位就会敲锣打鼓地在车站迎接象征意义的模型或道具,然后走到街上欢呼庆祝。没人敲鼓,我爸就自愿报名,十一二点下了小夜班,一个人在空旷的厂房练习打鼓,怕节奏不对,怕鼓点不准,照着鼓谱,天天不辍,练到后半夜。
在这里有他最好的朋友,几个年纪相仿的大后生,一起劳动,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泡妞。其中一个姓齐的叔叔是北京知青,跟我大舅认识,带着我爸和其他伙伴串门到我姥姥家,从此和我姥爷姥姥、我舅、我姨、我妈的友谊也不间断。来了姥姥家,有活干活,有饭吃饭,遇上我三舅不爱写作文,我爸拿起来就捉刀代笔,更多的是年轻人特有的天南海北聊天。生活很清贫,但并不缺快乐,热热闹闹,来来往往,直到最后来的只剩下我爸一个人。
日子就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他的知青哥们开始返京,另一个在夜班中因太过瞌睡把胳膊卷到机器中,当年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结婚成家生孩子,中年并不突然也不意外的就要到来。
在面粉厂,我爸呆了整整十年。《大染坊》中有句台词,“当年不过是个面粉厂的”,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别有领会的哈哈大笑。搞不好我爸一辈子就是个面粉厂的。
4
1978年,我姥爷把我爸调出工厂,到了文化局。当时的负责人问我爸有没有文化,会不会文艺,我爸说都不行。人家说这怎么行,一个工人没法留在文化局,留下来也干不了任何工作,大笔一挥,把他发落到文化局的一个下属单位——乌兰牧齐,就是当地的小戏班小文艺团体,自编自唱自舞,时不时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走访村镇苏木,丰富一下广大人民群众的业余生活。
除了分管的一位领导隶属文化局,我爸是这群为数不多的一小撮人中唯一不懂业务的,既不会吹拉弹唱,也不懂剧本创作,就做了一名出纳和采购,一个月的活儿一个上午就干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坐在小院子里听别人拉胡琴练嗓子。
再有的乐趣就是把尚在年幼但却如布娃娃的我抱到这里,听着院里女人们一阵阵的夸赞和惊呼,然后冲动地抢着要抱,而我死命搂着他的脖子坚决不让任何人碰一下。这段给我爸留下的印象太深,从此以后,他一直感叹我越长越丑,与当年当日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其实是他在这里太过清淡,无聊又无味。
5
有一天,我爸像往常一样闷在办公室,听到有人找他。直到看到来人进门,我爸还是不知道所来何人。来的人个头不高,架着眼镜,斯斯文文,自我介绍是县广播电台的编导,要调进政府做秘书,但台里的工作没有人员交接,听他们领导说起,我姥爷有个女婿懂点文字,看看能不能接手。然后,让我爸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就过去谈谈。
不需要作出太长的考虑,第三天我爸就去了广播局。局长只进行了很简短的面试和交流,就安排他手下的编导测试一番,说来说去就是能不能搞文字,如果可以,皆大欢喜,该走的走,该来的来。
来到编导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比较熟悉了。现任的编导姓苏,已经通知去政府做秘书,苦于没人交接,急需我爸上手,但又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干,就递给我爸一份很长的材料,让他回去缩写成需要的广播材料,不用太长,抓住中心,突出重点,适于广播。
我爸拿着改写完毕的稿件再回来时,还是编导的办公室,苏导叼着烟翘着腿,从头到尾,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半个小时,一言不发,等到他再抬起头时,跟我爸说:“行了,我这里是可以了。你回去吧,如果有消息就通知你,如果没有就当这件事没有跟你提起过。”
我爸回到了小院中,消息却来得很快:苏导叫着他一起到了局长办公室。
双方一拍即合,广播局长让我爸回去找文化局出调令,然后广播局盖章接收,大家就少啰嗦少客套,赶紧撸起袖子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乌兰牧齐的分管领导很是为我爸高兴,亲自带着他到文化局签发调令。手续一签一入,简单快捷,顺利地报到县里,就等着最高公章落地,组织关系结转完成。
可惜,所有的人都没有如愿等来县里的签发令。分管的副县长,觉得这是一件过于荒谬的事情,一个始终在工厂的一线工人要去做广播电视台的编导,岂止儿戏,简直胡闹。他拒绝签发,人选待定。
我爸回到小院子继续听胡琴,苏导留在广播局继续导播,二人没有停止来往,反倒成了好朋友,时常见面,坐在一起喝酒,苏导仍然想走,仍然等人接替。
差不多过了八个月,县里的调令突然签了下来。谁知道呢,也许分管的领导工作易手,也许是组织要清理未清算的工作,也许是各局各单位了结不明朗的人事关系,这份调令就这样突然降临,让一众人等措手不及。
我爸去了广播局,苏导去了政府做秘书,几个月后恰好有一个科局干部空缺,苏导被顺利调去,后来他常常说多亏我爸让他多等了一年,机会碰巧遇到。
我爸去做广播局编导,中途又被调走,然后又二次进宫,已然是后话。
这段时间,正赶上电视媒体的新兴之路,虽然我们那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但是新生事物的催生和发展自己就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们的电视台只有简陋的设备,却有着嗓音堪比罗京和邢质斌的播音员,天然醇厚,技巧老道。这个小团队曾经做过一部关于家乡的记录片,撰稿,摄影,主播,剪辑,不借外力,一气呵成,拿到自治区参赛,是全区唯一一部获得特等奖的片子。
后来,我爸更换单位和工作的频率渐次加快,有时候不是你想去哪,而是被调来调去。细说起来,可以再开一篇。
6
我觉得值得一提的是那八个月,它其实牵涉的是好多人的工作。我爸想去广播局接替苏导,苏导想去政府写稿,政府里自然有人等着苏导来工作。
这是一条不复杂但收尾相接的链条,而且还是一条单行线,所以当一个环节有问题时,整个链条全部停止。有意思的是,所有人居然全部按兵不动,整齐划一,足足出现八个月的真空,里面的人没有试着重新推动让其前进,外面的人没有想着去把这个空洞填平补满,而是任由这段真空存在,让时间自己来起作用,让一种不知道是谁的意志来主宰整个事件,直到它自行恢复运转。
这八个月,时间出现轻微的断裂,虽然找不到固定的抛锚点,但节奏清晰,完全就是纯天然的等待,没有作为的等待,尘世的一切都没有收到任何惊扰。
八个月后,从前与之相关的各类人群居然又能天然无缝地合在一起,各司其职,各谋其位。时间先是分化,继而聚拢,它的简略单一让现在的人听来感觉不可思议。如今,别说八个月,即使八天八小时都会出现惊天动地的变化,一个人连自己周围会出现什么情况都无法控制,遑论一群人。
时间是个变量,《星际穿越》里,宇航员穿过银河系后执行了一个小时的任务,地球已经过去了七年,完全是《西游记》最早提出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翻版。但在同一维度内,时间的计算是相同的,它的快与慢,取决于身处其中的个人感受,也取决于社会填塞它的方式和频率。
我爸那八个月的故事,说起来已然是个久远年代的传说。岁月曾经经得起等待,不是一触即溃的躲避逃遁,不是一厢情愿地想出法子,而是需要保留和等待的恰如其分。它让故事只埋下一个看得见的线头,直直的定定的伸向岁月的那一端,不论它带来的是永久的遗憾还是美好的念想,冥冥中都蕴藏着温暖、希冀和安然。毕竟,所有的土壤都可以结出自己的果实。
只是,我们已经被卷着走了过去。人间机缘,翻滚不息,现在的我,过得并不是策马狂奔,只争朝夕,但也经不起太长的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