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

夜照亮了夜，然后春去春回

2006年的夏天，我的一个旧时的同学突然找到我，他希望我能够帮他找到很久以前一次班级外出的照片。此刻远在大洋彼岸的他已经随父母出国定居多年了。他在网络的另一端无声叹息，说大概没机会再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很多记忆都模糊不堪，但唯独那一次的场景久久占据心间，领略过无数的异域田园风光，可是无论多么美的景色，都觉得始终不及这里那么纯粹。

旧友的提起，把我尘封了好久的记忆打开。我并没有那一次的照片，当年一起出游的那班人也早已失散，隐逸在不知时地的各处。我突然有些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次，我们一群笑起来尚无城府的少年，是那么贴近过那片土地。在城市生活那么久了，渐渐失去了某种人的特质，终日往返于拥挤的街道，在大厦间的阴影处顿足停栖，像只疲惫的鸟，收拢了翅膀，显得孤单压抑。

时光倒转到以前，我尚是初二的学生。那年的整个秋天，几乎班里的每个人谈论的最多的都是乡间情调及如何分辨蔬菜瓜果。我们曾经都幻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善良勤劳，中庸苍老的农夫做父亲。他有着缀满粗劣皱纹的额头，油黑粗糙的皮肤，憨厚亲切的微笑，但最重要的是他要有对自己一如土地般沉默而深沉的爱意。

那一年初秋，农忙时节。班主任突然决定带我们去一个同学家帮忙收割。那是一个自卑羞涩的同学，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家里条件很差。父母年岁已高，又只得他一个孩子。母亲常年带病在身，而父亲再苦也始终不肯让他放弃学业。当老师提出去他家时，他有些迟疑。对于那些城里的孩子而言，这或许只是一次生动有趣的郊游。可是对他来说，这可能隐藏着暴露贫困窘境的难堪。

当我们雀跃地前往他家时，这个沉默的同学显得焦虑不堪，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当时是什么脸色。我们都很开心，秋天的风在耳际轻盈盘旋，有很高的天蓝的深邃而多情，阳光坦坦荡荡地铺陈下来，厚重而温暖，眼前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如此新奇而熟悉，突然觉得仿佛自己的血肉都是与这片土地一脉相连的。我们就是从它的身体里面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否则我们对它的眷恋不会来得如此迅疾。

它却如此寂静地望着我们，龟裂的面容，无言的诉说。如同所有摄像师所能够扑捉到的关于乡土气息的踪迹一样，我们的眼里也像被注入了有如艺术家般敏锐的探察力，这里的一切似乎成了一件恢弘的艺术品，我们无法拿在手中玩味。那些挽着裤腿站在田地里的农妇农夫顶着烈日抬眼注视，昏浊的目光却闪着异样的光亮，那些崎岖的田埂蜿蜒伸展，引领着我们重新回归到这片土地的怀抱里。

小村庄挨家挨户盖着略为简陋的砖瓦房，稍微富裕的家庭会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面有圈养家禽的棚子。房门前常坐着一两个粗布衣衫的老人在守望着下田耕作的儿女的来路。转了几个弯，我们来到了同学的家里，他的老父从里屋迎出来，岁月的风霜将他的脸雕刻成了一只干瘪的橘子。这个老实的农夫用手提出一个水瓶又叫他儿子带了几只粗碗出来，显然那些碗是刚用水清洗过的，碗里面还淌着清凉的水珠，一颗颗落在泥土里，瞬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甚至同学卧病在床的母亲听见声音也从屋里走出来。执意要见见我们的老师，并亲手倒了一碗水。这或许就是农家人的待客之道。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给于客人多么丰盛的食物，但他只用了几只淌着水的碗就让我们感受到他的真情。

同学家有两亩地。一亩地种水稻，一亩地种一些应季的蔬菜等。这一次来，男生负责收割稻谷，而女生则负责端水或是跑路、收拢割下的水稻。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年近中旬的妇女，她也是来自农村的，在这场劳作中显得特别地卖力。好像她是个归家的女儿，在帮老父劳作。在这个太阳依旧炙热的秋日午后，田间的地头上，一个妇女带着一群孩子慌手慌脚的忙着，天空中有时有不知名的鸟类拍着翅膀飞过，划破云朵，又不留痕迹。只是一场劳作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家就都累了，便停下来坐在田地里。班主任也坐下来，她的脸涨红得像某种不知名的饱满果实，似乎随时都会喷溅出来浓烈的浆汁来。她坐在金黄的稻田里，太阳在她背后的头顶上斜斜燃烧。我们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衣着严禁的老师，此刻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坐在一片金色光芒中，腮帮微微鼓起。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一幕，我都会觉得她像一尊镀了金的佛，笑容可掬的坐在我们身边，那么亲切又那么脱俗。后来这尊佛在那片稻田里对我们说，我并不要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多么优秀的人，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做善良真诚的人。就像那些农民一样，勤劳踏实，用汗水用双手生活，不投机取巧。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的像一面湖水，像鱼类在水底轻盈地吐着气泡，那么自然而然地就从嘴里吐出来。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女人和一群孩子来到了乡下，一起劳作一起感受这片土地的深情，并教会了这群孩子为人子女待人善的道理。使他们在后来的岁月中都深谙这教诲，变的善良勇敢起来。每个少年都会有一段晦涩难言的时期，他需要一个人能够扶助他顺利过渡。此刻她的心又是敏感脆弱的。不容强硬不容忽视。而我们的班主任在这段时期里完美的饰演了这个角色，她似乎是对我们所有的人说，又像是特意对那个同学说，她说其实没有文化没有钱，这些都不可耻，只要你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就好比我们的农民伯伯，他们也许是无知甚至低俗的，但他们始终都有着纯洁的心灵，用劳动创造生活。所以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他们。当他们为人父母，他们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爱，也许手法拙劣。但爱不会比任何父母少。又好比这片土地，它是难看的，它是杂乱的，它甚至可能是肮脏的，但它养育了我们，并不求回报。

后来班主任就在那片稻田里轻声的唱起了万芳的《夜照亮了夜》。接着月亮升了起来，星星也亮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要回家，只是听着这歌声在小乡村的无垠田地里久久盘旋。最后她说只有在这里，我才是最真实的。大家都默不着声地凝望着点点星光下的老师，她已经有些老了，皱纹像爬山虎般越过时光袭击她的脸。可是此刻，她与这片土地这个乡村那么自然的融合使她全身散发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无可比拟。

春去春回，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从轻薄豪华少年身，被岁月磨平菱角，转眼间已经是工作多年的成年人。谁也无从得知那一年班主任的真正用意。我们不知道她是想让我们了解劳动的艰辛或是带我们感受乡村的别样风情还是借此给我们上一堂人生大课。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我们不经意的年少时光里，曾有那么一个人带我们扣开了关于土地乡村的秘密。我们是应该感谢乡村还是感谢这个人给与我们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在我们叛逆不羁的年岁里。突然从小乡村一片小田地里得到了启迪。知道了做人一定要善良至诚，脚踏实地。又或者我们每一个人的所得都是不一样的，但它始终都让我们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好好的安放了自己的人生位置。这几年光景中，也许我们经历了中考失败，高考失败，求职失败，也许我们都没能成为一个特别出类拔萃的人。但我们始终都是成功的，因为在我们多么年少的时光里就明白了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参透的道理。

后来的我们还是常记起那一天。

班主任老师面带憨态夕阳下微醉的笑容，小村里如诗如画的美丽，满天寂静的星光。还有那一天我们得到的受用一生的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