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女人
她是大军捡来的女人。
故事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大军的母亲去世的早,听老辈人说他的老父亲是个老志愿军,可是不识几个字,除了扛枪就会喂猪种地,国家给他父亲安排什么工作他都干不了,老爷子只好转业回家务农了。每年那几百块钱,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家里没个女人,破石头房子四面透风,屋顶漏雨,屋里除了一张床,两口土缸,就只剩下四面墙壁了,当门扔几块砖头,就算是板凳了。真是穷得叮当响,生活过得实在不像个样子。村里的姑娘理都不愿理大军,外村的姑娘跟他相亲看着人还满意,可一上门远远地望见他家的房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眼看着三十多岁了也没找着媳妇。
一个天傍晚,大军闲着没事和村里的几个闲汉在街边的小饭店里喝酒。大家正喝得起劲,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退了色的蓝底白花的确良小袄,短短的头发,蓬头垢面,神情有些恍惚。她大概是饿坏了吧,两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桌上残羹剩饭。几个人闲着没事,酒壮怂人胆,决定戏弄一下。
“想吃吗?”
“想!”女人使劲点了点头。
“那吃完了你的跟我们走。”几人不怀好意地放声大笑。
“嗯!”女人仍使劲地点头。几个人相视而笑,“那就给她吃点吧。”
就这样,晚饭后,大家吃够了豆腐各自散去了,他就领着这个女人回了家。
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老村的爷们儿婆姨就喜欢看热闹,当晚,老少爷们儿,三姑六婆都像看猴戏一样都挤到他家来看这个捡来的媳妇,破石头房子里第一次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第二天,村里流传着好几个版本:这个女人或是云南或者是贵州的,因为听说连云港是孙悟空的老家,风景如画,人间天堂,打算到这儿来打工兼旅游,结果被人贩子贩卖,这次,她刚从买她的那家逃出来,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冷又饿,所以才有开头的一幕。或说在上一家还刚生过孩子不久,大概还在奶孩子(因为乳房比较丰满的缘故吧?到底有没有奶水不得而知。),大概是想孩子的缘故吧,她又有点神情恍惚,半疯半傻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答非所问。
“可怜哪”,好心的老妇慨叹。“活该!谁叫她不老实!到处浪!”尖酸刻薄的老爷们不屑地说。这“浪”字的意思和现在的意思差别很大,在老村骂女人浪那就是不守妇道,狂蜂浪蝶的意思。
妇女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小声议论,或大声说笑,有的瞠目结舌,有的惊叹不已。男人们则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打趣吃荤,就当闹洞房一样趁机摸两把占点便宜,然后闹哄哄地调笑:“咋样,味道不错吧?”
“洗干净了白白嫩嫩的还是挺有女人味的!”
“大军这小子,可真有福呢!”
“这回他可解馋了!”……
总之,这个捡来的女人算是在他们家住了下来,老村人的新鲜劲一过,破落的院子也渐渐冷落下来了。过了几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大军的弟妹陪着出来遛弯,(就是看着点,防止她逃跑了。)。她打扮得很是干净得体,穿着他弟妹的衣服,虽不合身,但是并不难看。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差不多一米六几的个头,高高瘦瘦的算是亭亭玉立了。传说中乱蓬蓬的短头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很听话的伏在耳边。脸白白净净的,眼睛圆圆的,只是缺少神采。她嘴唇稍微有点上翘,很有女人味,倒也算得上是个美女。我想跟她搭话时,她像见了鬼一样赶紧走开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不禁也像老村里的婆姨们一样,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好奇起来。
寒假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屋里看电视,只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我吓了一跳,跑出来看时,只听见有人在喊:“侉子跑啦,快把她追回来呀。”
几十个壮劳力拿着扁担、棍子、绳索从村子里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跑出去。我不禁为这个女人担忧起来:“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被抓回来你就惨了!”
可是,她能跑得了吗?老村向东是一望无垠的田野,一眼可以望出几十里;向西是山,根本无路可走;村里唯一的一条出路是村西的一条公路,平时很少有车辆来往,如果搭不上车,她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大军虽然穷得叮当响,可他的叔伯兄弟是老村的村长,那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老村又穷又落后,就算报警什么的也从来不会有人来处理。全村的爷们婆姨都像纠察队,买来的女人不是她一个,从没有跑出去过。
老村的婆姨们聚在村头的大柳树下,纳着鞋底哄着娃,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翘首盼望男人们凯旋。我木木地转身回家,电视看不下去了,刺耳的响着……
傍晚时分,男人们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人群中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就是那个捡来的女人。这次,比她刚来的时候还要惨,蓝底白花的小棉袄撕破了,发黄的棉絮在她的身上颤抖,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碎草和棉絮。嘴巴里塞满了像袜子一样的破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被人连推带搡的,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
我朝她看去是,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怒火,像一把刀一样直刺向我……在她眼里,我们老村大概就是地狱,而我们也就是魔鬼了。我有些害怕,赶紧扭头回屋了……晚上,从破石头房子里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午夜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静的像墓地,只有猫头鹰不时发出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想,这种声音,以后也许会经常有了吧?这种惨剧以前在老村也会经常上演。
后来,破石头房子里经常传出女人的惨叫声和男人发狂的打骂声。第二天,老村的婆姨们便会在一起议论,数落这个女人的不是:她把橘子皮兑着猪肉包饺子啦;她把米糠和在米里做米饭啦;她又在屋里大小便了;她把男人的衣服铰破了;她把小叔家孩子泡在冷水里了……
她用这种毫无建树的反抗换来满身的伤痕,她的心里也许是在用这种自杀性的方式来惩罚自己吧!
有时,我看到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如无旁人,捡拾货主们扔下的烂苹果,坏橘子,西红柿,大口大口的吃着,很香很甜的样子;或者,她一个人坐在稻田边的小水渠里,用水渠里见了底的漂满草木灰枯枝败叶的水使劲地搓着又脏又破的衣服,雪白的小腿泡脏在水里,水渠里的小蚊蝇围着她的腿,被她的手指狠狠地划过去,吓得四散逃去。
我想,这个女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几个月后,老村的大柳树底下的石凳上,闲聊的人群中多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就是那个捡来的女人。
过了不久,孩子出世了,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女人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有时,我还会看到她抱着孩子出来转转,坐在大柳树底下乘凉,旁若无人地撩起上衣奶孩子。可是,我还是经常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听说他仍旧捉弄他们一家人,仍旧糟蹋粮食,自暴自弃。老村的婆姨们说她该遭天打雷劈的,因为有时她会把自己的孩子丢到冷水里,扔到河沟里,虎毒还不食子呢……但小男孩却有着惊人的抵抗力,从不生病,更别提上医院了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老村,偶尔回家看看,也很少再见到她。有时会看到她那渐渐长大的儿子在和村里的孩子追逐嬉戏,很快乐的样子。后来听说她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日子也逐渐好起来了。
又过几年,我回家过年,婆婆告诉我:“侉子毁了!”
“怎么啦,现在不是没人看着她了,自由了吗?”
“不用看了,不跑了,两个孩子呢,能跑哪去呀?舍不得孩子呀!又想着前边那娃,不好过呀,快疯了……”婆婆是个菩萨心肠的人,看不得别人受苦。
我无语。
大年二十九,老村逢集。老村虽小,可人们对年集却相当重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聚集到这儿来赶集,小街上人山人海,货品齐全。一直延伸到村头的大柳树下。大柳树下堆了一些簸箕笆斗之类农忙用具,买的人并不是很多。几个闲汉聚在一起聊天,她也在大柳树下逗孩子玩。我看到她时,她的发型倒是蛮特别的,有点像某个新派的歌星,乱糟糟的斜竖着,只是发梢上沾着几根草叶。黑得发亮的花棉袄没有拉上,大概是拉练坏了吧,露出半截的雪白的胸,腰间不知用什么勒起来,好像是长筒的袜子还是丝巾之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什么颜色。两个半百的老爷们正在那他打赌。
一个说:你想不想知道小侉子穿没穿裤头?我让他脱给你看?赌一包烟。
另一个一拍即合:赌就赌!不就一包烟吗?
两个人围着她转来转去,左瞧右看,她有些疑惑,一头雾水。
忽然,一个老爷们,冲着他大叫:小侉子,你要死啦,你的裤子穿反啦,快脱下来换过来!
她迷茫地低下头看了看,慢慢地解开裤子……
我冲上前去:“你们怎么能这样?!”
她显然知道自己受了骗,哇哇地大骂起来,谁也听不懂她骂了些啥,大概是她的家乡语言吧。她一边骂一边捡起路边的石头,恶狠狠地朝那两个男人砸去。被砸到的男人抱头鼠窜,边跑边喊:死小侉子,我非让你男人捋你的皮不可,你在大街上脱裤子……
看着那两个男人跑开了,她哈哈大笑,跳着为自己鼓掌,仿佛是打了一场胜仗。。。。。。
旁边的大嫂说:她就那么不要脸,经常被男人捉弄,管她作甚?
难道她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