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民(101号)真的被冤枉吗
四野101事件”中那么多受牵连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被冤枉的
1971年10月24日,舟山基地接到了南京军区和东海舰队的通知,要求基地团以上干部除指定留守人员外,全体于10月25日前往南京军区汤山炮校,举办学习班。
我与妻儿诀别的日子到了。
传达了“101号”出事的文件后,我认真掂量、审视了自己,认定此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也没有任何辫子可抓。但我知道,这与即将来临的审查、清洗并无多大关系。与“101”以及四野有关的部队及人员,自然将是这次清查的重点。同时,在传达的文件里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政策界限和清算范围,就已表明这次清查必将范围极广。自己已被界定“101”这一边的人了,又曾是掌管一支重要军队的主官,前景已注定在劫难逃了。如果在这世上我是光身一人,再大的灾难我都会一人承担。但今天我是有家庭、有儿女之人,身后还有一串的牵挂啊。想想每次海战中,每当要发起冲锋时我都做好了为国殉职的思想准备,而如今在清算中再残酷、血腥,总不会比死更可怕吧?
问题是这些并非是我该去承担的。我有家庭、妻儿,我对他们有爱、有责任。妻子体弱多病,孩子还都小。一旦我倒了,他们能承受得了如此之重吗?无情未必真丈夫,想到将因我而连累到家中亲人,心头真是万分纠结。
再就是此番去汤山炮校,有凶无吉,预示着作为常年战斗在海防一线的海军军人,我将与大海诀别。我对大海一直将其与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海就是我的事业,海就是尽忠报国的舞台。现在上级强行将我与大海分离开,能分得了吗?俗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分不开的!这种难割难舍,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我若不死就会再次爬回大海,守望着大海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加入海军以来,作为海上送炸药包鱼雷艇部队的一员,近二十年来我和部队一直处在战斗或战斗状态中。这和建国后处于和平时期的其他部队有很大的不同。多少年来,我作为随时都会上战场的军人,跟老婆孩子诀别是家常便饭,每次都是在老婆孩子毫无察觉之中分手的。事后妻子又是在听到胜利消息后,才知道我又骗了她。说真话,我绝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哄骗妻子。我只是告诉她,我就是上前线,但不一定能打上仗,就是打上了,也不一定会死人,目的就是让她放心。1958年8月24日金门海战前,我曾给她写过一封诀别信,后来她看到了此信,曾抱着我大哭一场。她说:“今后别再写这类信件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也很懂你的心,我魏淑霞活在世上生是你张家的人,死了是你张家的鬼。”如果这世上有生死兄弟,那也一定有生死夫妻。我和魏淑霞就是生死夫妻,我们俩至死不离不弃。但这次的诀别却是很特殊,我不是上战场与敌人搏杀,而是要在自己的营堡里被自己人宰割。
图片
张逸民1958年“金门海战”后刊登在《解放军画报》上宣传他英雄事迹专题中七幅照片之二
在我心里,此次诀别我与妻儿不会再见面了,或者说,见面的机会很渺茫,仅有一线希望。打仗就不一样了,战后见面的机会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我在战场有把握战胜对手,凯旋而归。之所以信心十足,关键是我这个人抗折腾,体魄健壮,又有惯用武器的纯熟绝功。我又很有运气,新中国东海舰队有名的海战大部分是我打的,因此战友们都说我是一员福将。说实话,海上打仗,无人能与我相比。而今天我要进入的是另一个屠宰场,主动权完全不在我手里,生死大权,一切全由他人定夺。
写至此,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写回忆录记录此事,也能留个念想:就是在我被主席任命为舟山基地政委后不久,我的一位老首长、一位老红军大概出于关心我,曾经写信给我。他推心置腹地向我发出忠告:“你张逸民应该给主席写一封效忠信,这是你们这一级干部的惯例,也是今后往上提拔重用不可或缺的。你当好好思量。”接信后我很震惊这种惯例。我反复思考有月余,最后决定:我张逸民就是这么块料,要用就用,不用就废。写效忠信那不是我的性格。作为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我认为有一份入党誓词就足够了。为一个高级职位,何须低下我高傲的头。既然在35岁前我没战死在海战战场上,今天到了舟山,今后生死就顺其自然吧,无需再为生死分心劳神了。
现在,真的到了要顺其自然的时候了,也只能如此了。
说实话,妻子老魏能活到今天,也是很难得了。刚解放没多久,因黑龙江土改扩大化,我家全家老小被当地土改工作队搞得净身出户。她为一家人活命,讨过半年饭,一个冬天几乎被冻死。随军后,又是习惯性小产,怀我女儿时,硬是卧床半年才保住胎,也保住了她自己的生命。在海军的这近二十年里,我一直处在战斗状态中,每次去打仗,她更要担惊受怕。天天在一种提心吊胆状态中度日。天长日久,积虑成疾。由于思虑、担心过度,她于1967年得了精神疾病。6支队将她送到上海411医院医治。主治医生警告我:“张逸民,你老婆的命全攥在你的手心上。你要是能让她不再为你担心并全心全意照顾好她,此病不仅会不再犯,甚至还可以长命百岁。你若是老让她提心吊胆,此病要是重犯、屡犯就很难治了,并且很快会死去。”医生的嘱咐,我牢记在心间,只可惜我忘记问这位医生的姓名,只知道她是位女医生。今天写此回忆录时,我由衷感谢她,并向她致敬礼!一个真正军人的牺牲,往往也都是带上妻儿的牺牲,那是无法分开的。
图片
我之所以想向这位女军医致谢礼,是因为她是一位好医生,她的嘱言等于救了老妻一命。那段时间经组织同意,我上午在“交大”工作,下午便在医院陪伴老魏。老魏在我难得的长时间贴身照顾、关爱下恢复了健康。所以我真的将这位好医生看成是我家的恩人。真的,我们全家都感激她。
尽管我对“101”发生的事,一点没告诉她,其实她已经猜到出了什么大事了。在屋里没外人的时候,她问我:“逸民,我知道你有很重的心事,这既是纪律所不允许告诉我的,心里又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家里有我撑着,一时半会还倒不下。有你我一生相守,又有四个子女相随,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可怕,大不了回东北老家种田嘛,种田也能活命。我喜爱种田,又能养鸡养鸭,比现在这种提心吊胆过日子好多了。”妻子这番话令我好感动啊,她与我多贴心啊,为了这份情,我长时间拥抱她。此刻我懂得爱情有多珍贵。
今天是1971年10月24日。明天就要进入屠宰场了,这将是又一次与妻子和孩子们的诀别。只是从此一别后,我们都将被推入地狱。这天晚上我们家有三件事,让我记忆一生,直到了今天回忆都觉得异常珍贵。
第一件事,这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一次“最后的晚餐”。说实话,我家吃饭向来都简单,从不搞七碟八碗的。这既是经济条件限制,也是那时的我时刻保持着战斗状态使然。我要求孩子们吃饭不许超过10分钟。所以家庭的聚餐简单又简单。今天这诀别的下酒菜就是一盘子花生米。主食是吃芹菜饺子。
说起喝酒也蛮有趣,我不喜酒,一年到头我也喝不了几次酒。但我家从来都备着酒,我家没有名贵的酒,就是最普通的洋河大曲。我喜爱洋河,不仅味儿正,也省钱。我老婆知道我爱洋河,家里总会备有一瓶洋河。家中有酒有三个好处:能消毒、能治病、兴致来了喝上一杯。
今天晚饭我和老婆一块儿准备了三杯。我喝酒,第一杯从来不喝,要先敬酒:敬祖宗、敬先辈、敬英雄。第二杯酒要敬我的恩人。我只喝第三杯,我与老婆同饮这第三杯后,真是心里痛快,格外舒畅。各家都有各自的规矩,三杯水酒,我只有喝一杯的权利,满足了。我认为人世间一切皆如此,别贪了,三分之一也就足够了,该知足才是。
老魏知道我喜欢吃芹菜馅饺子,她跟我生活了几十年,只包芹菜馅水饺。这最后的晚餐,老魏照例包的是芹菜馅饺子,也是专门为我送行的。这最后的晚餐,是一次“诀别”家宴,又是家庭最后一次聚会,虽然吃得简单却一生不忘。这是幸福,又是痛苦。记在心里,又痛苦整整一生。
晚餐之后,全家四口都在厅内坐下。我坐到中间,两旁是两个小儿子,我对老三说:“爸爸走了之后,你就是家中的大人了。虽然你只有11岁,可是你就是家中唯一的大男人了,你必须懂得要好好保护妈妈,保护弟弟。谁若欺负你妈妈,你要敢跟他们拼命。我们张家男人从来都是汉子。我13岁时,看见有几个伪满警察打你爷爷,我就操起顶门杠打伪警,痛得他哇哇叫。你今后就要有这种战斗精神,懂吗?”老三说:“爸,我懂,我也敢!”
第二件事,晚饭后我为妻子唱了三首歌,这歌声激昂、洪亮、但又凄凉。这歌声里有诀别,也是壮行。说白了,这是我为自己唱出的对人间的不公。
图片
我唱的第一首歌是《新四军军歌》。这是我平时唱得最多的歌曲。高兴了就唱、打仗冲锋时也唱、平素有什么不顺心时还要唱,需要激发斗志和勇气的时候肯定唱。一句话,我唱这支歌就是为了鼓舞我的斗志。因为新四军军歌是陈毅将军写的词,这词多雄壮、多壮烈、多气壮山河啊。而贺绿汀谱的曲又把陈毅的词推向极致,作为军人唱起来浑身都舒服。我爱这首歌,我觉得这首歌能寄托我的一切。因此,自打入伍学会了这首歌后,我唱了一生。今天唱这首歌,表明我的心是红的,骨头也是红的。我还是有信仰的战士,我还是支不倒的老枪!我的心还是依旧鲜红鲜红的!
唱的第二首、第三首歌曲是《满江红》和《苏武牧羊歌》。这是后人为提倡岳飞、苏武爱国主义思想而创作的作品,经历千年而继续流传。这后两首都是我在伪满时代学会的,其实就是我父亲给我的爱国思想的最珍贵的礼物。今天再唱它,就是一种爱国的庄重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