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的人物形象

吴祖光在评介《那五》的文章里,曾引用周总理告诫干部子弟的话,要求他们吸取八旗子弟的历史教训,不要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做不劳而食的寄生者。这的确点出了那五形象的教育作用。然而,这一艺术典型主要在于它有着多方面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他混杂于三教九流,什么都干过,但正如他的学艺师傅胡宝林说的,他“什么也没干过!”浪迹半生,一事无成。作者用真切。幽默以至带点揶揄的笔调,撕开了这个贵胄王孙的寄生性。但是,那五的人生悲剧不仅仅是由于他的寄生性,我们还要特别注意到他性格中所蕴含的传统的国民性的某些致命的弱点,同样是构成那五悲剧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五本来有两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使他独立谋生,变成一个体面的自食其力劳动者。一次过大夫劝他“放下架子”,跟他学医。当医生,即使在旧社会也是养家糊口的相当光彩的职业,但那五说什么:“我一看《汤头歌》、《药性赋》脑壳仁就疼!”一口拒绝了学医正道,反而想学医道所不齿的给“大宅门小姐”“打胎”的偏方。

另一次,武存忠(他在《那五》里体现了一个旗人依靠劳动。自谋生计的正面人物)劝他学打草绳,同样也被他拒绝了。那五自认为:“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卖苦大力呀!”这无疑是他的寄生性格的大暴露。值得探究的是,他为什么好话听不进去,反而轻易地听从黄色小报《紫罗兰》主笔马森,“整趸零售”的小说商人“醉寝斋主”,拿艺人当摇钱树的贾凤楼之流的旁门邪道的诱唆呢?当然,这是那五“耐不住寂寞、受不了贫寒”的寄生性人生观的反映,但还有他性格的另一面,即恶劣的国民性使他热衷于此门之道。他所以干小报记者,买稿发表以充当小说家,因为他从中“过过当名人的瘾”,甚至还有一种“重振家声”的“晕乎乎热腾腾”的自我感觉。贾凤楼叫当“量活”的,合伙“架秧子”骗钱,这不能说是那五的本意,但是他在“清音茶社”场上佯装阔“经理”,大把大把地甩钞票(其实是贾凤楼提供的),点戏,捧角,那种得意忘形之态,竟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赫赫的时代”。这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

当然,那五不是阿Q,一个贵族后裔,一个贫穷农民,然而,内中空虚、外表尊大的大清帝国的那种没落的腐朽的社会风气,污染了不同阶级。阶层的国民精神。那五本是个清贫如洗的破落子弟,但他并没有从家世中衰,由富变穷的挫折中正视现实,不能自谋生路,反而在“混”和“骗”中梦想恢复过去的荣华富贵。根生于没落王朝和腐朽阶级的国民性,在那五身上有其独特的表现,用作者的话来概括,那五是“倒驴不倒架”,它同“精神胜利法”有其相似的意思。他以往昔的“家族声势”来安慰自己,用虚造的幻影来麻醉现实中的穷困无聊的自我。寄生性与国民性在他身上往往是互为因果的。那五这种植根于腐朽没落阶级的“倒驴不倒架”的国民性的弱点,使他在寄生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过惯了寄生生活的那五,又常常情不自禁地在“精神胜利法”里讨生活。所以说,寄生性与国民性的某些特质相混合,乃是那五悲剧的性格之因。

那五作为一个不可多得的艺术典型,概括了相当深广的历史生活和社会内容。“倒驴不倒架”的那种腐败无能而又妄自尊大的国民性,那种坐吃山空。好逸恶劳。玩世混世的寄生性,害了那五,也是由盛而衰的满清贵族阶级的致命伤。旧中国的寄生的剥削阶级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但是寄生性,特别是腐朽没落阶级的某种国民性的余毒,仍然在今天的生活中发散着臭味,在某些角落里仍然依稀可见那五的影子。那五典型形象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是多方面的,它的现实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那五》的结尾,作者用章回小说的笔法写了这样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至今,我们尚未看到《那五》续篇的问世,那五在新中国的“演义”,我们还得耐心地等待作者。(摘自《邓友梅论》张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