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猫城记

猫城记

自序

我向来不给自己的作品写序。怕麻烦;很立得住的一个理由。还有呢,要说的话已都在书中说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说,夸奖自己吧,不好;咒骂自己吧,更合不着。 莫若不言不语,随它去。

此次现代书局嘱令给《猫城记》作序,天大的难题!引证莎士比亚需要翻书;记性 向来不强。自道身世说起来管保又臭又长,因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骚,哭哭啼啼也不 象个样子——本来长得就不十分体面。怎办?

好吧,这么说:《猫城记》是个恶梦。为什么写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可是 写得很不错,因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虽然我自己还有一点点不满意。不很幽 默。

三四个月的工夫,我学会了猫话。马来话是可以在半年内学会的,猫语还要简单的多。四五百字来回颠倒便可以讲说一切。自然许多事与道理是不能就这么讲明白的,猫 人有办法:不讲。形容词与副词不多,名词也不富裕。凡是象迷树的全是迷树:大迷树, 小迷树,圆迷树,尖迷树,洋迷树,大洋迷树……其实这是些决不相同的树。迷树的叶 便是那能使人麻醉的宝贝。代名词是不大用的,根本没有关系代名词。一种极儿气的语 言。其实只记住些名词便够谈话的了,动词是多半可以用手势帮忙的。他们也有文字, 一些小楼小塔似的东西,很不好认;普通的猫人至多只能记得十来个。

大蝎——这是我的猫朋友的名字——认识许多字,还会作诗。把一些好听的名词堆 在一处,不用有任何简单的思想,便可以成一首猫诗。宝贝叶宝贝花宝贝山宝贝猫宝贝 肚子……这是大蝎的“读史有感”。猫人有历史,两万多年的文明。会讲话了,我明白 过来一切。大蝎是猫国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诗人与军官。大地主,因为他有一 大片迷树,迷叶是猫人食物的食物。他为什么养着我,与这迷叶大有关系。据他说,他 拿出几块历史来作证——书都是石头做的,二尺见方半寸来厚一块,每块上有十来个极 复杂的字——五百年前,他们是种地收粮,不懂什么叫迷叶。忽然有个外国人把它带到 猫国来。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后来他们把迷树也搬运了来,于是大家全吃入了瘾。 不到五十年的工夫,不吃它的人是例外了。吃迷叶是多么舒服,多么省事的;可是有一 样,吃了之后虽然精神焕发,可是手脚不爱动,于是种地的不种了,作工的不作了,大 家闲散起来。政府下了令:禁止再吃迷叶。下令的第一天午时,皇后瘾得打了皇帝三个 嘴巴子——大蝎搬开一块历史——皇帝也瘾得直落泪。当天下午又下了令:定迷叶为“ 国食”。在猫史上没有比这件事再光荣再仁慈的,大蝎说。

自从迷叶定为国食以后的四百多年,猫国文明的进展比以前加速了好几倍。吃了迷 叶不喜肉体的劳动,自然可以多作些精神事业。诗艺,举个例说,比以前进步多了;两 万年来的诗人,没有一个用过“宝贝肚子”的。

十一

一眼看见猫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我并不晓 得猫国文明的一切;在迷林所得的那点经验只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要看个水落石 出,我心目中的猫国文明决不是个惨剧的穿插与布景;我是希望看清一个文明的底蕴, 从而多得一些对人生的经验。文明与民族是可以灭绝的,我们地球上人类史中的记载也 不都是玫瑰色的。读历史设若能使我们落泪,那么,眼前摆着一片要断气的文明,是何 等伤心的事!

将快死去的人还有个回光返照,将快寿终的文明不必是全无喧嚣热闹的。一个文明 的灭绝是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不自觉的;好似是创造之程已把那毁灭的手指按在文明的头 上,好的——就是将死的国中总也有几个好人罢——坏的,全要同归于尽。那几个好的 人也许觉出呼吸的紧促,也许已经预备好了绝命书,但是,这几个人的悲吟与那自促死 亡的哀乐比起来,好似几个残蝉反抗着狂猛的秋风。

十六

我难过极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鸣,使我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我的手按着历史 上最黑的那几页,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不到外国城去住是个错误。我又成了无家之鬼了。上哪里去?那群帮忙的猫人还看 着我呢,大概是等着和我要钱。他们抢走了公使太太的东西,不错,但是,那恐怕不足 使他们扔下得个国魂的希望吧?我的头疼得很厉害,牙也摔活动了两个。我渐渐的不能 思想了,要病。我的心中来了个警告。我把一裤袋的国魂,有十块一个的,有五块一个 的,都扔在地上,让他们自己分吧,或是抢吧,我没精神去管。那八个妇人是无望了; 公使太太呢,也完了,她的身下流出一大汪血,眼睛还睁着,似乎在死后还关心那八个 小妖精。我无法把她们埋起来,旁人当然不管;难堪与失望使我要一拳把我的头击碎。

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虽然极懒得动,到底还得立起来,我不能看着这些妇人在我 的眼前臭烂了。我一瘸一拐的走,大概为外国人丢脸不少。街上又挤满了人。有些少年 人,手中都拿着块白粉,挨着家在墙壁上写字呢,墙还很潮,写过以后,经小风一吹, 特别的白。“清洁运动”,“全城都洗过”……每家墙壁上都写上了这么一句。虽然我 的头是那么疼,我不能不大笑起来。下完雨提倡洗过全城,不必费人们一点力量,猫人 真会办事。

二十一

夜间又下了大雨。猫城的雨似乎没有诗意的刺动力。任凭我怎样的镇定,也摆脱不 开一种焦躁不安之感。墙倒屋塌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全城好象遇风的海船,没有一处, 没有一刻,不在颤战惊恐中。毁灭才是容易的事呢,我想,只要多下几天大雨就够了。 我决不是希望这不人道的事实现,我是替猫人们难过,着急。他们都是为什么活着呢? 他们到底是怎么活着呢?我还是弄不清楚;我只觉得他们的历史上有些极荒唐的错误, 现在的人们正在为历史的罪过受惩罚,假如这不是个过于空洞与玄幻的想法。

“大家夫司基”,我又想起这个字来,反正是睡不着,便醒着作梦玩玩吧。不管这 个字,正如旁的许多外国字,有什么意思,反正猫人是受了字的害处不浅,我想。

二十六

“你们藏起去!”小蝎虽然很镇静,可是显出极关切的样子,他的眼*蚶疵挥姓饷*亮过。“我们的兵上阵虽不勇,可是败下来便疯了。快藏起去!”他面向着西,可是还 对我说:“朋友,我把迷托付给你了!”他的脸还朝着西,可是背过一只手来,似乎在 万忙之中还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浑身哆嗦着说:“咱们死在一处!”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带着迷藏起去好呢,还是与他们两个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虑的是哪个办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设若有几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枪 是无用的。我顾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个就往村后的一间破房里跑。不知道我是怎样想 起来的,我的计划——不,不是计划,因为我已顾不得细想;是直觉的一个闪光,我心 里那么一闪,看出这么条路来:我们三个都藏起去,等到大队过去,我可以冒险去捉住 一个散落的兵,便能探问出前线的情形,而后再作计较。不幸而被大队——比如说他们 也许在此地休息一会儿——给看见,我只好尽那把手枪所能为的抵挡一阵,其余便都交 给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