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梅雨季……
江南梅子成熟的时候,长江中下游地区就迎来了雨季。所谓雨季,其实就是一股季风气流路过这个地方,带来了一段时间的阴雨连绵的天气。因为正值梅子成熟的季节,所谓“黄梅时节家家雨”;又因为这段时间,空气湿度大,天气却异常的闷热,衣物什么的都容易上霉,而“霉”与“梅”谐音,所以人们就将其唤作梅雨季节。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孩子,我的家就在长江边上。江南水乡,给人的印象似乎总是“小桥流水,烟雨迷蒙”的诗意,又或者是“有鱼有米,吃喝不愁”的富庶。文人骚客喜欢流连这里,喜欢吟唱这里。“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鱼市,一缕孤烟细。”就算是雨下得快让人发霉的梅雨季,在诗人的眼里也是一首诗。赵师秀唱“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贺铸吟“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皇甫松离开了,还要在梦里回味“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这些都是很美很美的。如果雨下得没有那么大,持续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完全可以把它当做生活的诗意的点缀,就着窗外的雨看看书;枕着雨声入眠,做一个渺远而又温柔的梦;再想想不久的将来,放了假,去哪里溜达溜达呢……
小雨尚可怡情,大雨却要成灾了。梅子黄时雨,这雨若是旷日持久的强降雨,长江中下游地区便要遭殃。譬如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雨势也比往年大。自入六月份,天空一直黑云压城,雨势连绵不绝。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永远是明天有雨,后天有雨,未来十五天都有雨,小雨中雨雷阵雨,大到暴雨。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多云或者有阳光的预报,到了那一刻,天还是阴的,雨一直在下。仿佛累积了小半年,在进入六月份以后,一股脑地倾泄下来,下了个畅快淋漓。
老天是痛快了,人间却频遭不幸,而安徽更是遭受了不幸中的大不幸。因为连日暴雨,河流水位暴涨。歙县城区积水严重,高考当天,师生进不了考场,不得不将考试延后;黄山市白果树村更是被洪水包围,安庆、阜南不得不开闸泄洪,大片农田被淹,房屋被冲……
为了抗洪救灾,一批又一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奔赴前线,昼夜不息,加固堤坝,协助居民,搬家安居。他们浑身是泥水,满身是伤痕。这些消息听了总让人揪心,这些视频看了不禁令人泪目。
我也是安徽人。雨季来临的时候,我正在学校里上课。每天早上醒来,看看窗外,又是阴天!还在下雨!晚上即使睡着了,半夜也会被轰隆隆的雷声震醒,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闪电划过了夜空,黑乎乎的房间亮了一忽儿,又回入黑暗,反反复复。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的,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的。阳台前的香樟树在风雨中呼呼作响,听来总让人觉得要被五马分尸。第二天一早,叶子落了一地,还有被风雨折断的枝丫,都浸在水里。
等我放假回家,才知道舅舅已经组织抗洪去了。连州、华阳闸那边的水位已经涨到了二十多点,再不加高堤坝,大水漫过来,我们这边就要汪洋一片了。武警也来了,家家户户能出劳力的出劳力,没有劳力的就提供物资。大禹治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舅舅是连着一个多星期过家门而不入。小表弟(舅舅的儿子)在合肥实习,也参加了抗洪培训,说是时刻准备着,随时上前线。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坐在家里看新闻,又要担心大的,又要担心小的,整日惶惶。
好在堤坝加固的及时,后来雨也停了,水位也退了。等我再见到舅舅,他满脸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说他现在还不能放松,因为还要防汛。
我问外婆,从前的年代,我们这里发过大水吗?
外婆说五几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发过一次,大水冲破堤坝漫过来,浸到房子的第二层。后来没发过大水,但是有些年成,一到梅雨季,大雨下个不停,人们担心围坝会破,便时刻准备着举家避难。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丢下一辈子的身家不要的。而且那个时候避难,没有政府组织,没有解放军战士来协助运送物资,更没有人会为灾民安排住宿。一切只能靠自己。
一九七五年,又是一年梅雨季,不知道围坝会不会破,但雨下得实在太大。为了以防万一,外婆把家里的粮食和衣物放上板车,拉到后山姑婆婆家——姑婆婆就是公公的妹妹。后山山高,大水漫不过去。但离我们这里有七八里路,而且那个时候全都是泥巴路,来回都靠步行,中间又隔着一条河。回来的路上,外婆碰到了逃难的人群,以及夹在人群里的她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和小姨。她走后不久,村子里到处都在说围坝要破了!围坝要破了!人们把能带上的都带上,赶紧逃命。那一年,妈妈才七岁,小姨才五岁,搬不动重东西,七岁的妈妈抱了个钟,五岁的小姨抱了个盛鞋样子的箩,跟着人群往前跑,去找自己的妈妈。
类似的事情其实小的时候我也经历过。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弟弟还在襁褓中,我大概也才走稳路。还是这样暴雨连绵的梅雨季,外婆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牵着我,一步一步走到后山,把我们交给姑婆婆,然后再走回家。第二天早上她又走来看我们,送些粮食和蔬菜给姑婆婆,盼着她能把我们照应好。她又再走回去,如果围坝破了,他们再逃到这里来。
这样的事,小时候经历了也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借住在姑婆婆家,等到雨季过了再回来。万幸的是,那几年围坝都没有破,只是雨太大,田地都被淹了。棉花死了,没了经济来源;水稻没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玉米啊、黄豆啊、绿豆啊通通都没了。才挨过雨季,松口气也是不能,大人们安顿好家小,就要忙着补秧棵,种晚稻;清理棉花地,种上耐旱易活的芝麻(因为雨季过后,天气就会热起来),下半年就指着它们过日子了。
后来生活慢慢好起来,江边的堤坝也很牢固。雨季再来,也鲜少出现这样暴雨连绵的天气。我慢慢长大,又常年在外面读书,有些事情随着时光的流逝也渐渐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年,我还在合肥读研,临近暑假,妈妈打了个电话过来,让我暂时别回家。我正奇怪平时催我回家催的最狠的人怎么不要我回去了。她说家里下大雨,门前屋后都是一望白(方言,一片汪洋的意思),路上都是积水,车子根本无法上路。
那一年是2016年,今年是2020年。又是一年梅雨季,又是连绵不绝的强降雨,很多地方受灾严重,那些被我遗忘的灾难深重的岁月重又被勾上心头。我知道明年江南梅子成熟的时候,东南季风带来的太平洋暖湿气流又会经过长江中下游地区,那将会是又一个梅雨季节,但愿灾难不要再现。梅子黄时雨,多么诗意。但愿自此以后,它全是诗意,不再有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