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梁恒的《把栏杆拍遍》中《在美国说钱》这篇文章
作者:梁衡
在美国说钱(1)
在美国旅行总感到冥冥中有一个上帝在主宰着你,几天过后才知道这个上帝就是钱。美国人把金钱的作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钱就是权——使用钱就是在用你手中的权过去虽出国几次,但总是公来公去,身上只有三十美元的零花钱,没有资格花钱,也没有机会看人家怎样花钱。这次到美国,在旧金山一下飞机便到一家名为“皇后”的餐馆去吃饭。名称和设施的豪华很为主人长脸。我们初到异国样样新鲜,主客在铺着金黄桌布的硬木圆桌前落座,窗外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气氛十分热烈亲切。但老板是个广东人,既不会普通话也不会英语,呀呀唔唔,半天也说不清个菜谱,我们还不急他自己倒先烦躁起来了。客人中有一位要一盒烟,他送上后却立等收钱,主人席君说等会儿在饭费里一起结,他恼着脸说不行。于是客人赶快掏钱。主人就抢着去付,像平静的流水突然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像夹岸的春风桃花林中突然伸出一节枯木,祥和温馨的气氛为之一搅。吃完饭,结完账,老板用小瓷盘托着单据和一大把找回的零钱送到桌上,席君只象征性地留下几个硬币。我知道国外给小费是很厉害的,那年在印度常为怎么给小费发愁,过曼谷时碰到一个代表团,因为小费花用过多,经费不够提前返国。在美国这么点小费就能对付?到车上说及此事,席君说:“在餐馆吃饭一般应付百分之十五的小费,但是今天他的服务质量不好,当然我要少付他小费,这是消费者的权利。”我心里顿了一下,这张薄薄的纸币里还有些沉甸甸的权力。在国内是禁止收小费的,按照我们的习惯给小费是一种恩赐,收小费是一种耻辱,大家在一种客客气气的君子协定状态下相处。但是如果有一方不够君子,怎么办呢?吵架,找对方上级,或者以忍为上。但这几种选择都是不愉快,也不会有什么效率。这样倒好,扯开面纱,你劳动就该得到报酬,而且有一部分钱不是老板发工资,而是让顾客直接发小费,多劳多得,好劳多得。“文化大革命”中整当权派,有一句话叫“帽子拿在手中”,让你时刻战战兢兢。这小费也是一顶帽子,是顾客手中无形的权杖。看似不近人情,但很公平,也出效率。
吃完饭,席君要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是记者出身,视出差如上班,从没有这个习惯。平时在国内见有些人,一到外地便打长途,借公家的钱卿卿我我,很瞧不起。席君却直拉我到电话旁,说“看我表演。”他摘下电话,掏出一张磁卡,往话机旁的细缝里一插,拨几个号便递给我。妻子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大声说:“呀,你在哪里?好清楚。”我告诉她正在唐人街上吃饭,她说刚下班,正在厨房里做饭,我们都笑了。说了几句,怕多花主人的钱,便放下话筒。在国内打一次长途还要几十元,现在要横跨太平洋,绕地球半圈,我脑子里立刻想到那用一张张的纸币搭起的长虹。真是有钱能买地球转。
回到宾馆我却对席先生手中的那张不似钱币胜似钱币的卡片顿生童心。他一高兴从胸前掏出一个票夹,“哗啦”从中抖出七八张卡片,说:“这是打电话的,这是坐飞机的,这是住旅馆的,这是加油料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张,用它随时可以取得钱。”以后果然我们并不随身带多少钱,无论走到哪个城市,哪条街道,口袋里没有了钱,就用这卡向墙上的一个取款箱里一插,立即就流出了十几张美元。真是一卡在手,横行街头。我第一次尝到了钱就是权。我想起古书上写的皇帝微服私访,乔装成一个平民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有时简直到了将要受辱、丢命的尴尬或危险境地。但是他不怕,每到关键时刻,那些化了装的随从就把皇帝的身份亮出来,对方反倒吓得伏身在地,如筛糠似地发抖。为什么,因为他有权,这无形的权使他永不会有什么尴尬和危险。我们现时有这张卡在手,正是这种心境——有恃无恐。后来在纽约、华盛顿各地的旅行是正在美国留学的小李陪我们,一进旅馆他就笑着嘱咐我们:“今天我们也当一回大爷,你们谁也不要动手!”于是大家就袖手看着高我们半头的美国佬弯腰卸行李,然后给小费。小李说,这几天,他要不陪我们也要到餐馆里去打工,赚人家的小费好去交他的学费。现在既然主人出了招待钱,我们就有了买方便的权,而且结结实实地使用了他好几天,脸也不红,心也不跳,也没有什么在剥削人的羞愧感。
我虽然没有受过穷如乞丐的苦,但因无钱而羞涩胆怯的经历也不少。打倒“四人帮”以前,我们这些大学毕业生有好几年月工资只有四十六元,还要养家糊口。一次我到姐姐家做客,见茶几上有一元钱,姐弟二人隔茶几说了好一会儿话,我眼睛看着那张纸币,几次想张口说,给我这一元钱,好拿去打酱油,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以后当记者出去采访,总挑那六元钱一晚的旅馆住,不然无法报销。后来当干部,甚至还有了一定的职务,一出差也是先问人家房费多少钱。对方就赶快说:你不要管,超出部分我们付。我就感到自己脸红着大约有几秒钟没有话可说。近几年我看到一些发财的个体户,在街上拦出租车,在大饭店餐桌上点菜时的潇洒、勇敢,我说就是专门去训练,我也学不会这个风度。一位比我小十岁的朋友呛我一句:你是没钱。腰缠十万,不学就会。现在我走在纽约、华盛顿的街上居然也感到了那么一点潇洒。我坐下来吃饭,进门住旅馆,根本不用管他多少钱。虽然这只是一种“借光”,一种临时享受,但总算让我实践(应该说是实验)而悟到了这个理。你身上多一分钱,你就多一分胆,多一分自由,多一点掌握自己的权。
钱是个黑洞——缺什么就有人来干什么
在美国说钱(2)
一次席君问我:“你知道去年美国评了一位最佳经理是什么人?”“什么人?”“是一位十三岁的男孩。”我说不可思议。原来美国人居家,门前都有草坪,草坪多,草长高了专业公司来不及修剪。这位少年放学后就去剪,人家就给个小费。后来竟有人来主动请他。他一人干不过来就开始雇人,慢慢拉起了一个十几人的草坪公司。几个大个子黑人是他手下的工人。记者问:“他们听你指挥吗?”这孩子说:“听,因为我给他们发工资。”中国有句古话:不为五斗米折腰,是说特定情况,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弯腰干活,挣饭吃,赚钱花。人为了赚钱就要去找一切还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人干完的活。如果有人帮你找到这份活,你得感谢他,听从他。
在旧金山一下飞机席先生就开着一辆租来的车接我们。几天中我们以车为家到海边兜风,看金门大桥,访问硅谷十分方便。一天玩得兴起,席先生说我们干脆把车开到洛杉矶。我说车怎么办?他说放在那里就行,只不过多交几个钱。这对外来旅行的人真是太方便了。我们当然没有去,但是在另一个城市下飞机后更让我大吃一惊。我们一出机场门口就有接送车,一直开到出租车场的一辆卧车前。车门开着,钥匙插在车上。席先生一踩油门我们便冲出车场,居然无一人过问。迎面已是无边的灯海,车外闪过花花绿绿的广告。但是我的心总是不安,好像做了偷车贼。席先生说:“这就是我们的车,没错,在旧金山起飞前我在机场订的。”我说:“就算是我们订好的,能准备得这样周到?就像有一个无形的仆人在前面侍候。”“这是为了多要你的钱,他不这样干,就有别的公司来干。钱就成了别人的。”
一天,我们驱车在闹市区跑,前面红灯一亮,车子骤然停了一大片。这时突然从车缝里钻出一个黑人小孩,手提小桶,刷子蘸一把水就往车窗上洗。然后伸手要钱,前后不过几秒钟。这种赚钱近乎强要,但是比我在印度碰到的到处伸出一双乞讨的手还是好些。他总是先付出劳动,而且这样见缝插针。回想这几天碰到的人和事,那钱就像是轮胎里的气,总是将人鼓得足足的,让你不停地干。
一天我们步行,浏览市容,突然看到一家商店门口挤满了人。原来橱窗里有一个男模特儿穿着漂亮的时装,头、手、身子都在做着机械式扭动。用机器人做模特儿,我还从未见过。那头发,还有脸上、手上的皮肤和真人一样,眼珠却直视不动。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过路人大感兴趣,围观不走。我也觉好奇,便分开人群,凑到橱窗玻璃上仔细辨认,几乎与那人碰鼻子对眼。这时那“机器人”突然“哇”的一声,伸出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天啊,原来是个真人。我赶紧转身,示意同伴为我照张相,照完相,再看那个模特儿又很快恢复到机器人状态。我离开橱窗陷入沉思。一个活人,这样把自己塞进一个玻璃窗里。不说还要不停地做着机械式扭动,就是只站一会儿,也累得憋得难受。他干这份工作是为了什么?为了钱。物以稀为贵,活以绝为奇。凡别人还未干过的事,一定能有个大价码,估计一小时得给几百美元。但他也为商店招来了更大的买卖。
总之,我在美国街头越走就越觉得,在这里钱是一个黑洞,把人的心力体力直往里吸;钱是一种润滑剂,调整着社会的劳动组合,只要缺什么,就有人愿出大价钱买什么,也就有人去干什么;钱像水银一样,它在社会上无孔不入地渗透,使社会上很难再找到空白的行业(甚至街上随时都可看到有三个X作标记的脱衣舞厅); 钱是一种驱动器,它在不停地开发人力物力资源,驱动着社会这架大机器。
钱是你的也该是我的
——就是要设法把你口袋里的钱都掏光
拉斯维加斯是美国西部的一座城市。这里靠近沙漠,几乎没有任何可开发的农业、工业资源。于是美国政府特准在这里开赌场——去开发人们口袋里的货币资源。
我们是晚上到达的。飞机从天而降,只知道是掉进了一片灯海里,驱车在城里找旅馆时,我们就成了海里的一条鱼。因为那灯织成密密的网,叠成层层的波,将我们四面包围,无论怎样跑也冲不出去。路边的酒吧、旅馆缀满细密的灯串勾勒出美丽的轮廓。高楼大厦除顶部有灯光大字外,通体上下都是灯光广告。那霓虹灯的闪烁交换像是一群穿着发光衣服的孩子攀着楼身捉迷藏。有的楼身上挂满巨幅招贴画,在灯光下画中人毫发毕现,女演员的短裙边就像要扫着你的鼻尖。十字路口多有广告塔,六面或八面,缓缓转动,像老和尚念经。街心花园有灯光喷水,草坪上的探照灯光把棕榈树高高地推向夜空,好像巨人怪兽,陆陆离离,闪闪烁烁。难怪当我们昨天在旧金山被它的灯海所征服时,刚从这里飞去的丁小姐却说:“去看看拉斯维加斯吧,那才叫美国呢。”奇怪的是,这城竟有光无声。问之主人,答曰:都钻进赌场里去了。大凡一个城市的外貌总带有它生存环境的背景,如哈尔滨的冰雪,乌鲁木齐街头的瓜果,赌城的外貌正应了一句中国话:纸醉金迷。
在美国说钱(3)
城里有几个大赌场,最有名的是凯撒宫,大概是想借古罗马凯撒大帝的威名。进门就是个大喷水池,池边是罗马神话人物的群雕像。左右是两条商业街,这街在室内,却搭上天棚,绘上蓝天白云,一如在室外,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头上穹庐高阔,心旷神怡,只此一斑就可见工程浩大。中心赌场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厅,只见一排排俗称“老虎机”的赌机,光闪闪密麻麻地排列着,漂亮的服务小姐推着车为你兑换喂“老虎”的硬币。我的第一感觉这里不像个赌场,倒像个大织布车间。过去的旧印象是赌场里烟雾腾腾,赌汉们满脸横肉,捋胳膊挽袖,脏言秽语,甚至大打出手。眼前景况却是男人大多西服革履,小姐夫人则抱一个大硬币罐静坐在赌机前,燃一支烟,像与友人喝茶谈天。除“老虎机”外,还有轮盘赌、电子赛马赌、牌赌、掷骰子赌、大屏幕上的球赛赌,等等。平生进赌场还是头一回,而且绕了半个地球来这里,这才是赌翁之意不在赌。
我换了十美元的赌资,端着钱罐往“老虎机”前一坐,先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一块的硬币向“虎口”里喂去,搬一下摇柄,没有反应,算是白喂了。我又一下投进两个,再搬一下,哗啦啦出来四个,不觉心中大喜,再连着投进三个,却又“虎口”紧闭毫无反应。这样断断续续,有时出来一个,有时两个,大多时候是肉包子打狗。我却总盼着它能大张虎口,长啸一声,为我吐出一满罐银子。可是它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把我这一罐钱全吃了进去。又去换了十元,这次五分五分地往里喂,便也只不过是多磨一会儿时间,不到一小时我们都输个精光。小席只教我们玩,他却不赌,说:“我知道肯定输,它肯定要让你输。”但是偶有赢时,那机器就会将硬币抖落到钢盆子里,叮叮当当,十分悦耳,满大厅里此起彼伏,好像丽人出游,佩环叩鸣,十分祥和。不知情者只听这声音,还以为人人都在大赢其钱呢。赌厅中央有个平台,上面放着三辆高级轿车,这也是赢头,如有谁赢了,开上就走。有大赌家来时可乘直升机在楼顶平台降落,赢了巨资也专有保镖护送出去。试赌了一回(还不如说试输了一回),我们就离开赌机想去探探这赌场到底有多大。忽东忽西,楼上楼下,一会儿发现一个大剧场,一会儿又发现一个商场,或是一个餐馆。剧场每隔一个半小时就有一场演出,场场爆满。餐馆又分中国馆、日本馆、西餐馆。至于商场简直就是个博览会。手持长矛盾牌的古罗马武士、着轻纱长裙的罗马少女,还有扮成狗熊、兔子、唐老鸭的人物,在赌场进口处来回走动,主动向客人躬身施礼,你可随意与他合影。大门口是一个小丑,手持毛掸子,为你开门掸土,做鬼脸。我们在剧场里看了一回歌舞,在市场看了一会儿商品,便找餐馆去吃饭。女招待是一位上海来的大学生,她全家迁来此地,父母是中年知识分子,在这赌场里找到一份发牌(就是看赌摊)的工作。我边吃饭边看窗外赌机间那些像赶集一样的人。这里面也许有那个擦车的黑孩子,也许有那个站在橱窗里的模特儿,他也来这里试试运气。其实人生就是一个赌场,不过平时靠聪明、汗水来赌,来这里是靠运气来赌。而这赌场(还不如说这社会)却更聪明。你看千百个张着虎口的赌机在等着你喂美元。虽然也有个别人能从这虎口里捞到一点赢头,但是别高兴得太早。你看这些剧场、舞厅、餐馆、商场,设了层层防线,都在拉着你消费,一定要把你刚装在口袋里的那几张票子掏出来。要不门口那个小丑怎么会那样热情呢?
从赌场出来我才注意到这赌城的大街上随便一个商店、酒吧的门口,柜台、酒桌旁,直到车站、机场的大厅里都有赌机。这真是美国的缩影,你随时随地都在赌人生,都可试试运气。你时时在想发财,而你周围又有无数双手在掏你的口袋。钱是你的也是我的,就是这样互相掏来掏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这种掏来掏去的竞争中有的人富起来,有的人垮下去。
(199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