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从虚无到自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曾兴起过一股哲学热,而萨特无疑是最热门的人物,可以不用加“之一”。那时候中学生的书架上都有关于存在主义的小册子,我作为那个年代的中学生,自然也读过一些存在主义哲学的书,但没什么深刻的理解,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真正开始理解萨特和他的存在主义要到工作以后,因为独立生活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会有挫折和苦恼,这个时候人生意义的问题就更为清晰和实际的摆在你的面前。如果你陷入在这些具体问题里,那是很难自拔的,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人生真是没有意义。这种时候你就要从哲学中寻求慰藉,哲学家思考的就是人生和世界的意义,哲学思想和现实问题是两个维度的东西,站在哲学的高度看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就像是《三体》中说的“降维打击”,能让你醍醐灌顶似得从现实问题中抽身出来,重新树立信心和目标。

这并不是说读了哲学就能解决你的具体问题,而是你看待问题的高度提高了,现实问题虽然还在那儿,但它们并不能左右你、困扰你了,这就是常说的“哲学的慰藉”的含义。

萨特的哲学就很有这种“慰藉”作用。萨特是法国人,他与我们之前介绍的韦伯、尼采一样,都是对二十世纪具有重要影响的哲学家。他们的理论框架各不相同,但***同的特点都是对“现代性”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为现代人寻找新的精神上的家园。

介绍韦伯和尼采的时候说过,随着科学的发展进步,人类从充满着神秘和魅惑的古代来到了崇尚理性和进步的现代,人类在科学的加持下似乎无所不能。但是,科学所擅长的是事实判断,而在价值判断的领域是无能为力的,古代社会被宗教、王权等权威支配,价值判断是唯一的。现代社会崇尚自由平等,各种价值观的活力都被释放了出来,反而让人们无所适从了。虽然在价值判断的领域我们并没有超越古人,但是在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加持下,人类自信心爆棚,觉得自己可以任意的改造自然、改造社会,于是,随着现代化的到来,各种现代性问题也接踵而至,从资本对人的异化,到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这都是在现代社会才出现的问题。

那么萨特对现代性问题开出了什么药方呢?就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

存在主义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用相对简单的话语来概括。首先要探讨“存在”这个概念,存在主义认为,“存在就是虚无”。这个不是萨特的独创,存在主义是个悠久的哲学传统,“存在”类似于一种先验的东西,就是体现为世界本质的东西。萨特的创见在于,他从“存在就是虚无”推导出人的本质是自由这个命题。

萨特的名著《存在与虚无》创作于巴黎的花神咖啡馆,他在咖啡馆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人的存在和物的存在究竟有什么区别?我们都知道,人是有意识的,而物品没有。但有意识的人和没有意识的物,究竟不同在哪里呢?

萨特看着眼前忙碌的服务员,又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他问自己:我们说这个服务员是一个服务员,和说这个杯子是一个杯子,这两种说法是同一回事吗?他感到大不相同!说这个服务员是一个服务员,并不是注定的。如果这个人下班了,甚至辞职了,他就不再是一个服务员了。一个人是什么,这是可以改变的。

但杯子就不同了,杯子不能改变自己,它被判定为一个杯子,别无选择的就是一个杯子,就算你把它打碎了,它仍然是一个碎掉的杯子,而且杯子甚至不能自己选择把自己打碎。

你可能发现了,其中关键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意识和意识支配的行动。为什么人的存在可以改变?因为人并没有什么预定的本质,人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它的本质是“有待形成”的。

我们可以这样想,人的存在结构就像是一个空洞的容器,最初,我们只有“存在”这个容器本身,容器之中是虚无,只有当有什么内容填充进来之后,人才会获得自己的本质。所以这个本质是可以变化的。就好像一个杯子里只有倒进了什么东西,我们才能说它是一杯水、一杯酒、一杯牛奶或者一杯咖啡,人也是这样,只有填充进了什么东西,才会获得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存在就是虚无”这句名言的含义。

好,现在我们作为人,要在这个杯子里填充什么呢?如果你填充的是物质,萨特告诉你,这个杯子永远是填不满的,他把这个叫做“存在结构会溢出我们所占有的对象”。如果这句话不容易理解,你可以借助英国文学家王尔德的名言:人生最大的悲剧有两个,一个是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个是没得到。

物质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如果你把物质作为存在的目的,结果就是越追求离目标越远。那么人们应该用什么去填满虚无的存在呢?萨特说:是自由。正是因为存在没有预先的本质,所以我们才能够自由地行动。

因为存在先于本质,那么就没有什么预先给定的东西把我们固定住、束缚住,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可以超越“过去的本质”、“现在的本质”去追求“未来”。

换句话说,人永远不会“是”什么,而是永远都正在“成为”什么。在这个意义上,人是自由的,甚至人就是自由本身。这意味着,在人生舞台上,你可以扮演任何角色,每一个角色都不是你本人,但正因为如此,你的行动才是自由,因为你没有被任何一个角色所定义。

从这个理论出发,萨特进一步推导出震撼人心的论断: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自由就是人的命运。人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能摆脱自由。不论你是多么渺小,不论你受到多少外在的限制,在根本上你都是自由的。

举一个例子,二战结束很久以后,一个在逃的纳粹高级军官被抓捕了,他叫艾希曼。在接受审判时,他为自己开脱说,当时屠杀犹太人我是别无选择,因为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没有选择的自由。

萨特说,这是自欺欺人,你当然有选择,你可以选择叛乱谋反,你也可以选择当逃兵,你还可以选择自杀,实际上在纳粹官兵中确实有人做出了这些选择。艾希曼选择了服从命令,这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别无选择。声称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是自欺欺人,只是因为不愿意承担选择的责任。

萨特从“存在就是虚无”出发,推出了人在根本上是自由的。自由的命运意味着人总是可以有所选择,而且必须做出选择。自由选择,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人具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主性,因此获得了作为人的尊严。可是自由的命运不是轻轻松松的好事,它同时有非常严酷的一面。自由也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

自由选择为什么会成为负担呢?因为选择必定会带来后果,那么谁来为这个后果负责?萨特说,没有任何别人可以承担这份责任,你做出了选择,你就要独自承担责任。但“承担责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只能独自承担,难道这份责任就不能跟别人来分担吗?萨特的回答是:不能。

因为只要你做出了某个选择,背后就会有一个评判标准。你的标准是从哪里来的呢?只能是你自己给自己确立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大大小小的选择,比如毕业之后继续深造还是直接工作,选择什么职业,要不要结婚,要不要孩子……所有的选择都会有后果,我们就生活在自己选择的后果之中,这些后果也在塑造我们自己。所以我们会在乎选择的好坏对错,谁都不想过后悔的人生,我们都会希望自己的选择有一个坚实可靠的依据。

但萨特却说,你所有的选择,依据都只是你自己。这里显然有尼采的影响。尼采说,人是自己价值的创造者,“上帝死了”之后,就不存在客观绝对的普遍标准了,人也没有外在的标准可以依赖。俄罗斯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著名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有一句名言,说“如果上帝死了,那么一切都被允许了”。萨特说,这句话就是存在主义的起点。换句话说,萨特信奉价值主观主义。

于是,你不仅必须做出选择,还必须为自己确立选择的标准。那么你就没有任何托辞了。你不能说“因为父母让我这么做”,因为是你自己把顺从父母当成了标准;你也不能说“因为宗教让我这么做”,因为是你自己把宗教教义当成了标准。

任何信条、任何主义,或者别人的建议,都不能成为你的借口。萨特认为,这些说辞都只是自欺欺人,是用来逃避自己的责任。开个夸张点的玩笑,假如你和你的伴侣分手了,朋友来安慰你,会说“这不是你的错”。但萨特可能就会说,这就是你的错,是你自己选择的人,是你自己谈的恋爱,这个结果当然是你的责任。

独自承担责任是什么意思?就是自己做自己的立法者,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承担绝对的责任。从“存在就是虚无”,萨特推出了人的绝对自由,而从绝对的自由,萨特又推出了绝对的责任。这是一份非常沉重的负担。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最有名的小说叫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个标题让很多人感到“不明觉厉”。但如果你理解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就很容易看懂这个标题。

“生命之轻”是什么呢,这个“轻”来自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有着无限展开的可能性,不被任何本质所限定:这是一种自由而轻盈的体验。但这种轻盈的自由又是孤独而沉重的,因为你必须独自承担你所有的选择,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而这会让人感到难以承受。结果,我们就体验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个书名深刻地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也许你也曾经有所感触。

听萨特的哲学,你是否会感到一种绝望呢?起点是虚无,终点是孤独,在这之中,我们还要承担沉重的责任。萨特也说自己的存在主义是绝望的哲学。但萨特又说,存在主义也是希望的哲学。希望在何处?就在我们的自由之中,在人的无限可能性之中,我们永远有改变的潜能,不必服从任何注定的命运。

萨特向我们展现了每个人都要面临的精神困境,但同时也告诉我们,我们永远都可以做出改变。用什么去改变?行动。

存在主义是绝望的哲学,也是希望的哲学,但最重要的是,它是行动的哲学!我们最根本的自由和可能性都在行动中实现,它们并不只属于尼采式的超人,而是根植于每个人的存在之中。

人生无意义,人仍然可以成为强者。如果说萨特的思想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我认为就是八个字:看清真相,继续战斗。人是徒劳的激情,人注定孤独,但那又如何?既然可以选择,那么就去选择,然后为选择负责,其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都是手推巨石的西西弗斯,但我们知道“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登上顶峰的斗争足以充实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