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实在不能说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时间从村上身上带走了某些东西,但是留给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技艺,或者我们称之为文采的东西,随着他的年龄开始不断的积累,书一如既往的精彩,《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我就是一口气读完的,这个《刺杀骑士团长》同样有一种让人手不释卷的魔力,但是相较于早期那种凌厉的真诚和固我的执拗,《刺杀骑士团长》让人手不释卷的理由应该是更技术性的。村上春树是个文体家,现在依然是,他是通过精妙的结构和环环相扣的情节来吸引人,这是一个小说家成熟的标志,显示出对作品高超的把控能力。这种把控能力在别的作家那里不啻是高度的积极评价,但是在村上春树塑造的这一系列奇绝冷峻、纵横睥睨的小说世界里,这种把控说是“套路”也不为过,这固然是成熟,但绝对不能说是夸奖,莫如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按说这种“表世界”和“里世界”相互印证,互相推进的故事结构,在村上的作品中是很常见的,应该说也已经是某种固定的桥段或者套路,但是从《寻羊历险记》、《舞舞舞》、《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奇鸟行状录》,除了互为表里推进剧情之外,这几部作品在构建世界观方面几乎没有太多重复之处,而且每一部都有引人入胜、可圈可点之处,即使在读之前已经意识到“啊,这里又要开始转到里世界了”,也一次没有让作为读者的我失望过。但是很遗憾,这部《刺杀骑士团长》在情节方面恰恰就有很深的套路感,不是在重复别人,而是在重复自己。如果是从《刺杀骑士团长》才开始了解村上的长篇创作的读者,可能依然会惊艳于这种剧情结构设计,但是对于我这样的老读者而言,这种从铃声响起就大概知道未来走向的故事很难讲有足够的魅力。姑且不说从纯粹的故事性角度说,村上的长篇始终不如短篇。就算是跟我前面列举的几个长篇相比,刺杀骑士团长的平庸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不免有些让人失望。
人物也一直都是村上的强项,每部长篇都会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但是这部《刺杀骑士团长》出场的几个角色明显都没有足够的着墨,形象不够立体,骑士团长这个“理念”也好,免色这个“悖论”也好,感觉都没有准确的把握住core在哪里,如果用一个村上式的比喻,这几个人物就仿佛是“闷热午后悄然落在柏油马路上的一阵细雨”,来去都没有什么踪迹,而且充斥着以往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人物的刻板印象。神经质的少女,用华生式的Eureka和姣好的肉体来推动剧情的女伴,洗练的从事事务性工作的助手们,各怀心事的友人,突然被卷入的漩涡,潜伏的暗影,作为一部两卷本的长篇,刺杀骑士团长留下的尾巴委实有些过多了。虽然把控的不无精细之处,却在该收紧扣带的地方留下了(未免有些过于随意的)loose end。当然,也可以用创作手法或者悬念来做辩解,但是过去这么多长篇都没有这种手法或是悬念,在古稀之年突然搞什么颠覆,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更让我感觉困惑的是他的态度转变。我是学政治学的,人上了岁数之后,政治观点多多少少会变得保守,斗士精神多多少少会有所衰退,在我看来都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真的发生在村上身上,总觉得有些落寞,这当真是无可奈何的吗?我也很困惑。在中译本出版之前,中文媒体非常热诚的引述了书中其子雨宫政彦转述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论述,同样是在讲述战争亲历者的叔父,但是从全书中看,这段引述既不是主要情节,也并没有太多分量,在剧情结构和思想表达上是一条“死线”。如果再跟《奇鸟行状录》中占据中段剧情核心的“间宫中尉的长话”,其思想深度和推进剧情的作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过去的“斗争”是主线,哪怕在《挪》里,被机动队打掉的牙齿、打倒产学研***同体也作为一个清晰地符号,倔强的展示自己的存在。怎么到了《刺杀骑士团长》里就变成点缀了?按照中文出版顺序,我正好是在读完《地下》和《在约定的场所》接上了《1Q84》,当然从作者的编年史上看,这是相隔多年的作品,但是摆在一起来读,《1Q84》中斗争意识的妥协和相对化较之《地下》和《在约定的场所》是特别清晰的。如果把《奇鸟行状录》中绵谷升这种作为“纯粹之恶”化身的具象再拿出来作比较,把“恶”清晰化、抽象化的努力到了《1Q84》里就开始包裹上一层“物语性”的混沌外衣,开始多多少少作为一种相对性的东西予以阐述了,如果把《地下》和《在约定的场所》作为《1Q84》的创作源头,作者这种徘徊和退却是十分让人错愕的。到了刺杀骑士团长这里,这种恶就又向后倒退了一步,雨宫具彦也好,战后自杀的弟弟也好,已经不再是《1973年的弹子球》里主人公因为战败而在上海“踏响了自己埋下的地雷”自杀的叔父这个面目模糊的形象了,反倒多了一分“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的辩解气息。
诚然,世间有“无以言说的恶”,雨宫具彦的弟弟就是被这种恶折磨致死。但世间同样有“必须直面的恶”,如果始终以沉默来回避“恶”的沉重,则沉默本身也是暧昧的帮凶。我一直到最后都在期待老年痴呆(日文中委婉的称之为“认知障碍”)的雨宫具彦像独臂的间宫中尉一样说一番长话,用勇气而非混沌对抗加诸己身的“恶”。当然也暗暗期待过免色能够像牛河一样幡然悔悟,不再做“恶”的帮凶,而转身成为与之对抗的斗士。可惜,这最终没能成为现实。两卷本的《刺杀骑士团长》,无论如何也没能成为三卷本的《奇鸟行状录》。作为一个十年忠实读者,从《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到《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村上的近作难得的似乎开始走上正轨,本来还有些欣慰,但是《刺杀骑士团长》确实让我非常失望,心中浮现出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即遗憾,又惋惜,但也无可奈何。也许是我年纪大了,不再像少不更事时那样,对文学和世界都多少抱有一些敬畏性的宽容,过于求全责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