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青涩地(中篇小说)

不论我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诗跋涉了多少文章,都没有多大的价值,也就是这些没有价值的价值促成我不断地写不断的回想不断地痛苦,而这痛苦的滋味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因此人生的忧郁产生了,人生的苦闷产生了,那些错综复杂美丽痛苦的矛盾产生了,那些诗人和作家产生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很小,她读初一,我读初二。她每天从我的家门囗过,我从屋子里端着饭碗自窗户里望出去,一个穿着花衬衣的苗条姑娘在油菜花田埂上晃悠,觉得好看极了。但从没有和她说过话,心里很想,但一遇着就避开了。我希望她每天上学的时候叫着我,在她的后面屁颠屁颠。然而没有,只好看着她远远地走在前面。我比她大一岁,看起来,她比我小许多。

我上重点高中了,在紧张的高中岁月,我几乎把她忘了,可命运多舛,高中毕业,就名落孙山,我为自己的前途伤心苦闷,父母为我也忧忧戚戚。父母只有我这么个孩子,他们自己很不幸,总希望家里能出个能人。于是又把我送进另一所中学复习,主要也是因为回到乡里无所适从。

默默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停地听着,做着,好象被遗忘了。偶然,我发现了她。是她,就是那个每天往我屋前经过的那个漂亮女孩子。我心里颤了一下,我的脸红了好一阵。

下课铃响,她走到我身旁,问:你来了?好象是多年的熟人。我说:你也在这里?她:象我不读这里读那里。我说:你学得走吗?她说:差得很啊。我:好久回家?她:周六。我说同路,她说:要得要得同行同行。

今年的高中教材变动了,这儿熟人少,我想借几本教科书,中午的时候,她却意外地给我带来了我需要的教科书。我说:太谢谢你了。她说:苟富贵勿相忘。她走了,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的两条辫子在背上抛来抛去,很美。阿娜的身姿,搭上轮角分明的身体,青春欲滴,美妙无比。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了,我的成绩中偏上,也算学习明星了。但班上前面还有几个够很的明星。心里也有丝丝不快。

想到父亲不易,在人生的岁月里充满斗争,母亲的风雨人生刻在她的脸上,尽管她用笔描绘子女的未来,但子女并不按她的人生逻辑去行走。自己来自重点中学,面子上很过不去。老师没有表扬我,我非常纳闷,从内心讲,我想出一点风头,让人注目,让人谈论,但一直都没有得到这种结果。

我觉得学习和生活平平,吃穿也不突出,还算较困难的。我坚忍地呆在学校里,迎接学校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每次考试都不特拔尖,但能够稳住。这时,有老师提起了我,说我成绩稳,各科平衡。这是一个三流中学,学生偏科严重。我抓住强点,不断进取。每次发奖的时候没有我,同乡或同学得了奖,评了三好,我心有不服。实际上他们并非就是很好。他们有的课目特好,但外语孬死人。因此有老师说我才是上大学的人才。

周六下午。她在教室外边喊。我说等我把衣服拿上。我们就漫漫地行进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个镇立中学,离家还有三十多里地,其间是玉米和高梁,还有南瓜地,金黄的谷穗在阳光下眨着眼睛,谛听着我俩轻盈的脚步。田埂小路弯弯曲曲,我们的影子在风里摇晃。

在路上,我们各自谈着自己的同学,老师和亲人。最后又谈到班上的情况。某个同学自私,某个老师迂。那些喜欢吃零食,那个同学的家长在那里当官,说着说着我们就到家了。

我说:走,到家吃了饭才走。她说:不了。

我说:明天走了喊我。她说:一定等我。

这是一个典型的山村学校,校舍和纪律都不太好,很多人都没有考大学的愿望和想法。老师也没有自信,但还是有极小部分人在挣扎着,拼搏着,我算不上最用功,但也没有放松,空余时间读点小说,写点诗文。常常沉浸在那些作品的情意绵绵里,那些朴素深刻的话感染着我,那些甜蜜美好的生活吸引着我,那些悲哀的惨痛触动着我,我养成写日记写心得的习惯。青春开始骚动,在一些夜晚醒来的时候,总在想着一些美丽的女子,想着她们妙曼的身体,特别是她的影子就刻在我的脑中,后来我发现,我的内裤打湿了,我既惶恐又羞愧。甚至白天都不敢见她和她打招呼,只在那里默默的用功。这时,我又想起父亲沉重的脚步,母亲忧伤的眼神,于是我又打开象山一样沉重的课本。只有经历了高考,才知道什么叫拼搏。只有经历了高考,才一辈子都不想读书。怪么几乎所有的高考学子都把课本毁之一炬,或当废纸卖给垃圾收购站。

班上的男孩女孩都守本分,但个个都出落得帅气美丽。女生象出水芙蓉,胸脯挺得高高的,男生不时偷看。晚上大家都会闹一阵,淡论得最多的是女生。那个女同学家庭背景深厚,父母当什么官儿。那个女生长得美,那个女生长得丑。接着给女生打分。有时争论一些时政问题,比如留学生定居外国是否爱国,明星偷税问题,娱乐圈的乱象……说到某个时候,我们都嘎然而止,因为我们都是学生,都还依靠父母生活,这时大家的心一下子就空落了,接着是沉沉地睡去。

班上转来了大城市的男孩宇。宇个子高大,穿着时髦潇洒,他一眼就看中了女同学――苏晶。苏晶里城市户口,成绩差,但有父母护着。宇给苏晶写了封信,苏晶很激动,晚上他们悄悄逛马路,开始相隔一段距离,后来距离消失了,他们手拉着手,在月光下,影子叠在一起。时而他们你挑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农村来的同学,口里说瞧不起,其实心里很羡慕。

这件事传到班主任和他们父母耳朵里。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只是隐密些罢了。班主任找他们谈话:你们现在年龄小,应多学点东西,别荒芜了青春。书到用时方恨少,不要让人生后悔。敦敦教悔,他们只当耳旁风,他们仍然密秘幽会。班主任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起了作用,也就心安理得了。后来我想:几句陈言俗语能按捺住少男少女心底里的躁动?对我这个迟顿的人来说,我一直为他们感到庆贺。

不久,宇随父回城了。苏晶去送他。车站里他们没有手挽手。宇说:写信哈。苏晶默不作声,望着男孩又望着远方。飘雪了,很冷,但他们却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她送走了远去的车辆。象送走了青春的一个梦,以后再没有听到宇的消息了。

苏晶后来参加了工作――在醋厂当工人,她再没有去找男朋友了,一次不幸落在醋锅里淹死了。同学们都感叹,生命的脆弱。一颗青涩的生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画上了句号,给身边的亲人带来无限的悲痛,让不相干人也产生了诸多的对命运的遐想。

她长得那么漂亮和美丽,她的风姿卓约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为她惋惜,我们曾经有过一次交往。一个朋友来借《蹉跎岁月》,我让她带。她说:你也看小说?我说:我喜欢。她说:你喜欢文学?我羞涩地点头。她看到我愣头愣脑的样子,心里极为可笑。她的情态和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非常清楚。后来听说她死了,我非常震惊。

苏晶和宇的事是她告诉我的。

又要回家了。她说被子脏了要拿回去洗。叫我也把被子拆下来。我说:我们一路回去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很滑。她背着棉被,走得很慢。我说:我背。她说:我背。我说:拿来吧。她没作声。我接过她的背篓,她抱过我的书包。在麻麻细雨里,我们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

终于到家了。我说:到家去吧,路滑得很。她说:不了。我提高嗓门:去嘛。好象她就是我的亲人。她去了,母亲接下了棉被,叫她坐,又拿毛巾让她擦打湿了的头发。她擦后把毛巾递给我,叫我擦头上的雨水。

母亲的过分热情使她极为尴尬,她站在我旁边,父亲望着她,嘴角闪出一丝笑意。

一会儿,饭煮好了。我狼吞虎咽,她只是很本份地吃着,很慢很斯文。母亲不停地往她碗里挟菜,父亲连连说:吃呀吃呀!她一边把碗端着往侧面挪,一边说:不客气,不客气。饭后,母亲问:成绩好吗?她:差。母亲鼓励:努力,考学校。她:我不是那快料子。父亲也打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说:我只是混个毕业。母亲:干万不要。一定要好好学。父亲:你几个兄弟姊妹?她说:就我一个,还有母亲,爸得癌症死了。母亲说:你妈还不简单,孤儿寡母的供你读书。

在那个贫穷和偏远的山沟沟里,能够读上高中就很不错了,那既是他父母的光荣,也是他自己的娇傲。她说:母亲老了,她巴望着我考上大学,可事与愿违。

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加油,哈。她僵在那里。

天快黑了,我们送了她段路。父母望着她的背影:这女子好能干。我默不作声。

晚上,母亲问了我的成绩。我摇头说不理想,母亲很忧郁,父亲还是那句老话:不得行啊。我很不情愿听到这句话,这句话我听了无数遍。我怕父亲那张没有笑容的脸,怕他那句不吉利和没有自信的话。父亲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长长的阴影。

天放晴了,她来喊我。我正在吃饭,父亲给了钱,脸色不好看,阴沉沉沉的,母亲睁着有些泪花的眼睛望着我们俩走远。

她问:你带了红苕的?我说:带了好吃,净饭寡味。她说:我帮你背。我说:我能行。她说:我轻省,来嘛。我说:你被子没带呀?她说:没有晒干,下次回来拿。我是个男人,我不肯给她背。但拗不过她。她一直背到了学校。

路上,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说:你爸得的癌症?她告诉我:可惨呢,死时才四十多岁。那天有人来学校叫我,我急急忙忙地跑回去,父亲已瘫在床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愣愣地望着我,我哭了,母亲站在旁边也落泪,就在我们的哭泣中,爸爸闭上了眼睛。我说:勾起了你的伤心事,真对不起。她说:父亲得病很久了,绝症,治不好的。我说:苦了你妈。她说:母亲想要一个男孩,父亲也想。后来果然生了个男孩,但我那弟弟不争气,先天不足,后病死了。死在父亲的前头,父母极为伤心。我说:你们家重男轻女。她说:不。父亲最爱我了,死时还嘱母亲至少让我念完高中。我安慰她:死者长己矣。照顾好活着的人,照顾好自己。她说:母亲身体单薄,常闹病,田地都很难做完。我只能陪着悲伤和感叹。

就要毕业了。全班就几个拔尖生,他们都很紧张,我也很急躁。又有不同的表格发下来,大多同学显得浮躁。有些座位总是空缺,班主任常来教室窥视。她坐在教室里,从未缺过课。

一天,我在操场上碰上她,她很不高兴。问她,她不作声,我心里纳闷。

晚上才听说,班里有个男生给她写了封信。当时她哭了,哭着把信交给了班主任。

那个男生叫宏。他问我:她和你一个地方的人?我冷冷地答:是的。他说:她挺不错。我默不作声,心里觉得很难受。

后来宏被班主任喊到了办公室。

后来她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这件事在同学们心中议论了很久。她和宏见着也不说话,绕道走。

毕业了,大家都互赠照片,留言。在她的留客簿上写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觉得是关于人生的,其中宛转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她说:把照片给一张吧!

我说:照得不好。

她说:没关系。

我说:黑白的。当时彩照是不流行的。

她说:也可以。

她把自己的一张全身照给了我。我一直保存着,不时地拿出来看一看。

她的身材更苗条了,更丰韵了,轮角分明,穿着得体优雅,我悄悄望着她出神。青春啊,你真是奔腾的流水,滚滚的巨浪,叮哐叮哐冲撞着生命直响。

我问她,那次怎么不高兴。她说:心里有事。我问:什么事?她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当然我是知道的,只是明知故问而己,我想知道具体细节。只听她说:他是什么东西,贼眉鼠眼,谁把他看起了。就是她的这句话使我以后没有勇气敢去追求一个女性,使我个人的婚姻迟迟不能解决,尽管当时这句话是对着另一个男人说的。

宏的确丑,眼睛深凹,额角突起,头硕大,背有点驼。我问:宏给你写信了?她说:我才瞧不起他呢。显然她的惊慌早过去了。她说:他还说他舅舅在那儿做官,叔叔在那儿当局长,又存了多少钱,俗不俗?我想,爱情那里是以金钱地位来获得。因此我在日记上写下:金钱和权力敲不开爱情的门扉。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她说:肯定他要报复。

我说:怕不得啊。

当时,我没有说,爱与不爱是各自的权利。

她还是对我的话感到怀疑。

我们各自拿着照片,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抚她心中的悸动。

毕业前,大家都比较淡漠,各自紧张各自的事,我也希望平静一下,然而生活总是让人难以安静。

母亲带信要我回去。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请了假,给她打了招呼。她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我答:不知道。她平静一下说:我们一路回去,我回家拿米。

在黑黢黢的屋角落里坐着一个憔悴的姑娘,我以为是那家亲戚。母亲说:认识一下吧,她叫杨欢。我还未说话,杨欢就开口了:我没文化,二十四岁了,年龄又大,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又东说西说就不太好。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在为我介绍对象。我仔细看了一下她:个子小得有点变态,她的脸狭而小,头发粗而黄,耳朵很小,没有血色,发黄,不象个成熟的女人,倒象棵干枯的树。

我讨厌这个女人。

我愤愤地要走,母亲不歇地数落:她家是多么富有,背景是多么深厚,关系是多么硬。姨父当乡长,大哥当村长。别人都瞧得上我们这个穷家庭。她又是个齐家的女孩子。你还不同意,你尾巴翘上天了。送你读了书,你就不得了了。我们不辛苦?你看,我和你爸头发都白了。说着说着流下了泪水,我心里很难受。母亲说得好象我们攀上了豪门,可那个姑娘在我的心里激不起一点儿波浪。

我回学校了,但一点儿也愉快不起来。我想,原来爱情是那么简单。多少年以后,我都回忆起那暗暗的屋角落里一张憔悴的脸,它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的青春。

她知道我在家里有了个女朋友,但她还是同我交往。夜里脑中比较他们两个人――相差太远了。我又想到她与我相处的日日月月,她的一举一动,她对我的每一次关心,我都心生欢腾。

我告诉母亲我有女朋友了。母亲默不作声,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取得了胜利。我感到自己强大起来了,成熟起来了,青春加快了成熟的速度。

她把辫子剪短了,扎成两个羊角辫,有杜见春清秀美丽的影子,她的脸白里透红,眼晴清纯里多了一些柔情,她真正是一个亭亭的大姑娘了。

我们发现自己长大了,反而觉得畏首畏尾不敢接触了。只是远远望着她的身影,她也在远远地看我。我们都想说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说。

学校又发生了一件最热闹的事,但又是给学校丢脸的事。五月,天开始热了。正是大学预考的日子,晚上二点左右,全校哄的闹起来,我被闹醒。问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说话,个个感到惊讶。给她写信的男生晚上持刀进了女生寝室,逼着她出来。为了讲述清楚,我想把这件事描绘一下,保证绝对真实。因为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两点左右,一片寂静。女生院的窗口响了一声。(当时女生院是个木架结构的四合院)女同学都惊醒了,都看见从窗口跳进来一个蒙面人,大家都吓哑了,谁也不敢拉灯,谁也不敢出声。“出去”蒙面人的刀对着我,寒光闪闪。“快起来,不准吼,吼,我就捅死你”黑暗中,他恐怖的影子在床前晃悠。我听出了声音,胆子大了点。于是穿好衣服,不作声,顺从地跟着他出去,当时心理在咚咚地跳。走出女生院,走过甬道。他命令:往后山走。我拒绝了,向校门走去。走到操场处,听女生院的学生开始吼起来,声音在夜空里飘荡,这时正巧有老师打着手电上厕所。他吓着向外面跑了。当时我没能看清他的脸,但声音听出来了,是他,我知道,他是来报复的,我早感觉到了。学校领导叫了我,问了当时的情况,我一一讲了,并且哭了。当时,他虽然没有触动我,但我魄都吓落了,这时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我醒了,看见宏也在吼呀

她说:是他,肯定是他…没错。

我说:是不是社会上的人?

她说:不是,他那破嗓子我听得出来。

我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她静静地睁着眼晴望着我,默不作声。

后来,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宏的父亲被请来了。宏被派出所拉走了,他被拘留了,他再也没有来读书了。听说,在我们这届毕业不久,宏在派出所找了个工作,并且工作很出色。

在一次与宏偶然的相遇中,我们都避免谈那件事。他也没有打听她的情况,只是问我混得怎么样,他说他快提乡长了,并且很快要结婚了,希望我去参加。我望着他,比原来老多了,眼睛陷得更深,额骨突得很高,脸瘦了一圈,望着望着我心里感叹起来:生活的重负在压迫着每一个人。他问我有女朋友没有,我摇头感叹了一番。

后来,人们对她议论了很久,她感到很难受。我想安慰她,但都没有机会。就常常拿出她的照片,看了又看。看她的脸,额角,胸脯,长长的大腿和感人的身材。

毕业了,往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突然变得亲近了,在毕业典礼会上,大家频频举杯祝贺,祝未来的人生辉煌,互相请求原谅过去的过失,消去过去的误会,感谢老师的教育和培育。一个平时顽皮的男生,端着酒杯站在班主任面前:老师,我真对不起你,望你愿谅。班主任一时感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男生也在擦泪水,一个本来很热闹的场合突变得悲哀起来,大家都在摸眼泪。有许多人又要回到穷山沟去了,回到那暗污污的家庭中去了,有的人要升学了……大家都依依不舍,至到天亮才散场。

她喊我到街去。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后边,我很胆小很拘紧,她还是那么潇脱。我们走过大街,走过小巷,走过人群…她说:我怕。我说:怕什么?她说:他要来报复的。我说:不会的,他己经被抓走了。

一个女同学来送我们,她和那个女同学都流下了悲伤的泪水,我没有哭,我想她们太脆弱了,那女孩送我们各自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坚强些,勇摘人生的桂冠。就这样我们有些悲哀地离开了学校。

她回了村,我上了大学。她也没有悲伤,我也没有快乐。我们都觉得有些沉重,走时,她来送我。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做声,很久很久。我们预感到什么就要来临,就觉得将失去什么。我心里隐隐难受。偶然的相识,就意味着必然的分离,难道这就叫命运。我突然抬头辽望天空,好美。她说:好美。我说:我给你写信。她没有作声,她的眼里有泪水了。我走了,带着纯真和思念。

到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写信。我按捺不住地告诉了她学校的一切。这里有很多的书,很美的风景…,但这儿再好,我都想念故乡和故乡的亲人,想念我们过去的日子。还给她说自己有点消沉。

她也给我写了回信。信中对我的幸运表示祝福,要我别消沉,好好完成学业。信中也叙说了山里的艰难生活,欢迎放假去家玩。

我又赶快写了回信:感谢你对找的支持与鼓励,永远也不会忘记相处的日子,是你给我了力量和勇气,你是我心中隐藏了许久的支柱,希望友谊永存。

就这样,我们一直通了三年信。其中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接到她的信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后来突然又收到一封信。

“母亲得重病了,每天守在母亲旁边,给她拿药,递水,送饭。地里的活也没人干,我一个女人,力气小,多少风雨,多少波浪无法对付,我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冬天,我和病危的母亲守在一起,在一个孤屋里等待苦苦的岁月,人生真难。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望着我欲说什么而什么也没有说……我明白,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母亲。真的,我好想结婚”

我非常难过地回了信:

面对你的困难,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真无用……唯一的愿望是你赶快结婚。

信发出后,我很长时间没上好课,没睡好觉,我感到真的失去了什么。

以后,她再也没有来信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心被灼痛了,是被自己灼痛的。我的青春,我心里的那片嫩芽,那个迷迷茫茫的梦,那片青涩的果园,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是怯懦?是自私?是我变成了大学生,就忘了过去的纯真感情?是我由农民变成国家干部而瞧不起农民了?劣根性,这是每一个国人的弱点,我没能例外。我在捶打自己的灵魂,自己卑劣的灵魂。

为什么我就不能告诉她:我就要跟你结婚。

毕业前,我去过她家一次。她在打毛衣,热情地叫我坐,递茶端水,眼睛不时偷偷打量我,我低着头,我觉得我欠她一个承诺。她说:母亲死了。我才抬头望她。她的脸有点黄,有点浮肿,眼睛有点羞涩,腰粗些了,但还是很美丽,更丰韵了。

正当我打量她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比她高,嘴上有浓浓的胡子,脸很黑,声音哑沙,牙齿发黄。他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很尴尬。她冷冷地说:这是我男朋友。我和他握了手。为什么要来呢?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在绞痛,在淌血。

午饭,办得很热闹,但我感到好悲凉。我大口大口喝着烈性白酒,一杯,一杯…终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写于一九九零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