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3)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谁知这回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土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就叫:?师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芳列法书中,可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幕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奉留。?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今听侯一年,杳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相待。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瞟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身来再者看,只见有一词。俊臣读罢,又叹息道:?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庆春道:?卖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王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故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间道:?听小师父一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幕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后来被人买去了。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