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歌

这个春天发生了很多事,没来得及记下一笔,夏天就到了。

(一)

三四月柳条抽芽的时候,我每天骑着单车往返于中学与大学间。那段实习时光好像是梦一场——去到他们的世界,停上多少个太阳爬上来又爬下去的时间,再起身回到我的世界来。没有带去什么,亦没有带回什么。

好似空空如也,但总有一些东西悄然爬进记忆,汇入血液。比如一段缘分。我和她之前不熟,点头之交。实习间聊天,很谈得来。我们谈音乐比文学更通往天堂,我们说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她说福柯如何如何厉害,我说尼采怎么怎么看不懂……我从来没想到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我们读的书那么相似,想法那么趋近。我说,你如果是个男性我们就交往了。她但笑不语。

很多人我们认识很久却如初见,还有一些人,明明才见面,却仿佛早已熟知。而所有的不期而遇,都令我们分外着迷。

(二)

前阵子追了一季综艺和一部电视剧,印象深刻。

先谈谈《歌手》吧。记得看完华晨宇后和高高视频电话,我们热聊了一个多小时,谈他的歌曲,他的气场。当时我正读尼采《悲剧的诞生》,读的云里雾里。他很多地方谈到了音乐,谈到酒神祭祀中歌队的迷狂状态,而我从《假行僧》的嘶吼中,就看到了这种迷狂。

《歌手》不断向我们传递着音乐人的态度,传递着专业的音乐是怎样的。这让我不禁想起《演员的诞生》,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极大的相似,那就是,对业界精英的呼唤,对精英文化的追求。艺术看似没有门槛,尤其在自媒体时代下,即使有门槛,也似乎被浩浩荡荡的个体踏平了。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是歌手,是演员,是作家,管他什么专业知识,系统训练,有嗓子,有长相,有键盘就万事大吉了。而这些综艺的出现,恰恰是不同圈子里对各自精英文化的强调和呼唤。

或许以后还出现《诗人的诞生》、《作家》呢。不过文学操作起来比较困难,它不像音乐诉诸人的听觉,表演诉诸人的视觉,给人直接的震撼。它用文字诉诸人的思维, 而当下人们最不愿做的就是思考,那么文学也只能孤芳自赏了罢。

再说说《远大前程》。我做事情向来没有长性,坚持下去的东西不多。追剧也是一样,多半追着追着就废了。而《远大前程》是我为数不多追完的电视剧。洪三被枪决是我可以接受的结局,如果又来个依依未死救洪三,最后两人双宿双飞,那艺术价值就大大不如从前了。

洪三说人生无外乎就两个字,选择。这看似是我们人本身在发挥着能动性,我们主动进行选择,可太多时候啊,身不由己。命运把你推向选择的岔口,你如何选择都逃不出天意二字。

洪三最初两手空空,赤裸来到这世界,期间经历一系列惊心动魄,奋斗挣扎,最后仍旧是两手空空,赤裸离开这世界。我们看他这一生如何的不同凡响,到头来依旧是梦一场。王侯将相,劳苦大众,唯有面对死亡,所有人出奇的平等。

(三)

昨天听文论课,老师讲到金圣叹评《水浒传》、《西厢记》,我是真的被折服了。我一直对我国古典文化存有敬畏,大学期间没有好好学文学史实属我一大憾事,希望今后走在外国文学的路上常常能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值得让全世界仰慕的古典文化。

老师就一个“人生如梦”说开去,我就如将干枯的鱼儿终于等来了溪水。

在《水浒传》第十三回的总评中,金圣叹说:“一部书一百八人,声施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

在《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惊梦》的总评中,金圣叹再度重申:“今夫天地,梦境也;众生,梦魂也。无始以来,我不知其何年齐入梦也;无终以后,我不知其何年同出梦也。夜梦哭泣,旦得饮食;夜梦饮食,旦得哭泣。我则安知其非夜得哭泣,故旦梦饮食,夜得饮食,故旦梦哭泣耶?何必夜之是梦,而旦之独非梦耶?”

《水浒传》第十四回总评:“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称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哉?”

上面皆是我课上的摘录。对金圣叹来说,我就是他“留赠后人”的后人吧。何其幸事,我们在跨越时空的对话中“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

人生苦短是古今中外文学道不尽的酸楚,是人在世间走这一遭最深的感悟。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

一切终将逝去,成为昨日之歌,但不是为了吟唱,而仅仅是遗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