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朱子十四(2)
必大初见,曰:"必大日来读大学之书,见得与己分上益亲切,字字句句皆己合做底事。但虽见得道理合如此,然反而隐括其念虑践履之间,却有未能如此者。盖缘向来自待,未免有失之姑息处。始谓气习物欲之蔽,不能顿革,当以渐销铄之而已。不知病谤未尽除,则为善去恶之际固已为之系累,不能勇决。操存少懈,则其隐伏於中者往往纷起,而不自觉其动於恶者,固多有之。今须是将此等意思便与一刀两断,勿复凝滞。於道理合如此处便担当著做,不得迟疑,庶可补既往之过,致日新之功。如何?"曰:"要得如此。"必大又曰:"向因子夏'大德、小德'之说,遂只知於事之大者致察,而於小者苟且放过。德之不修,实此为病。张子曰:'纤恶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恶未尽,虽善必粗矣。'学者须是毫发不得放过,德乃可进。"曰:"若能如此,善莫大焉。以小恶为无伤,是诚不可。"
某一生与人说话多矣。会看文字,晓解明快者,却是吴伯丰。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报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进未可量也。伯丰有才气,为学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吴伯丰好个人,近日死了,可惜!颇留意,也展托得开。江西如万正淳亦纯实,只是昏钝,与他说,都会不得。"因问:"'展托得开',向来明道有此语,莫是扩充得去否?"曰:"适说吴伯丰,只是据他才也展托得行。渠与沈是亲,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为屈,可取。"〔德明〕
问:"尝读何书?"曰:"读语孟。"曰:"如今看一件书,须是著力至诚去看一番,将圣贤说底一句一字都理会过。直要见圣贤语脉所在,这一句一字是如何道理,及看圣贤因何如此说。直是用力与他理会,如做冤雠相似,理会教分晓,然后将来玩味,方尽见得意思出来。若是泛滥看过,今次又见是好,明次又见是好,终是无功夫,不得力。"以下训〈萤,中"虫改田"〉。
议论中譬如常有一条线子缠缚,所以不索性,无那精密洁白底意思。若是实见得,便自一言半句,断得分明。
先生问〈萤,中"虫改田"〉与伯丰、正淳:"此去做甚工夫?"伯丰曰:"政欲请教,先易后诗,可否?"曰:"既尝读诗,不若先诗后易。"〈萤,中"虫改田"〉曰:"亦欲看诗。"曰:"观诗之法,且虚心熟读寻绎之,不要被旧说粘定,看得不活。伊川解诗,亦说得义理多了。诗本只是恁他说话,一章言了,次章又从而叹咏之,虽别无义,而意味深长。不可於名物上寻义理。后人往往见其言只如此平淡,只管添上义理,却窒塞了他。如一源清水,只管将物事堆积在上,便壅隘了。某观诸儒之说。唯上蔡云'诗在识六义体面,却讽味以得之',深得诗之纲领,他人所不及。所谓'以意逆志'者,逆,如迎待之意。若未得其志,只得待之,如'需于酒食'之义。后人读诗,便要去捉将志来,以至束缚之。吕氏诗记有一条收数说者,却不定。云,此说非诗本意,然自有个安顿用得他处,今一概存之。正如一多可的人,来底都是,如所谓'要识人情之正'。夫'诗可以观'者,正谓其间有得有失,有黑有白,若都是正,却无可观。今不若且置小序于后,熟读正文。如收得一诗,其间说香,说白,说寒时开,虽无题目,其为梅花诗必矣。每日看一经外,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书,自依次序循环看。然史亦不可不看。若只看通鉴,通鉴都是连长记去,一事只一处说,别无互见;又散在编年,虽是大事,其初却小,后来渐渐做得大。故人初看时不曾著精神,只管看向后去,却记不得,不若先草草看正史一过。正史各有传,可见始末,又有他传可互考,所以易记。每看一代正史讫,却去看通鉴。亦须作纲目,随其大事札记某年有某事之类,准春秋经文书之。温公亦有本朝大事记,附稽古录后。"
先生问〈萤,中"虫改田"〉及二友:"俱尝看易传,看得如何是好?何处是紧要?看得爱也不爱?爱者是爱他甚处?"〈萤,中"虫改田"〉等各对讫。先生曰:"如此,只是鹘卢提看,元不曾实得其味。此书自是难看,须经历世故多,识尽人情物理,方看得入。盖此书平淡,所说之事,皆是见今所未尝有者。如言事君及处事变患难处,皆未尝当著,可知读时无味。盖他说得阔远,未有底事,预包在此。学者须先读诗书他经,有个见处,及曾经历过此等事,方可以读之,得其无味之味,此初学者所以未可便看。某屡问读易传人,往往皆无所得,可见此书难读。如论语所载,皆是事亲、取友、居乡党,目下便用得者,所言皆对著学者即今实事。孟子每章先言大旨了,又自下注脚。大学则前面三句总尽致知、格物而下一段纲目;'欲明明德'以下一段,又总括了传中许多事;一如锁子骨,才提起,便总统得来。所以教学者且看二三书。若易传,则卒乍里面无提起处。盖其间义理阔多,伊川所自发,与经文又似隔一重皮膜,所以看者无个贯穿处。盖自孔子所传时,解'元亨利贞'已与文王之词不同,伊川之说又与经文不相著。读者须是文王自作文王意思看,孔子自作孔子意思看,伊川自作伊川意思看。况易中所言事物,已是譬喻,不是实指此物而言,固自难晓。伊川又别发明出义理来。今须先得经文本意了,则看程传,便不至如门扇无臼,转动不得。亦是一个大底胸次,识得世事多者,方看得出。大抵程传所以好者,其言平正,直是精密,无少过处,不比他处有抑扬,读者易发越。如上蔡论语,义理虽未尽,然人多喜看,正以其说有过处,启发得人,看者易入。若程传,则不见其抑扬,略不惊人,非深於义理者未易看也。"人杰录略,见易类。
淳冬至以书及自警诗为贽见。翌日入郡斋,问功夫大要。曰:"学固在乎读书,而亦不专在乎读书。公诗甚好,可见亦曾用工夫。然以何为要?有要则三十五章可以一贯。若皆以为要,又成许多头绪,便如东西南北御寇一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问:"平日如何用工夫?"曰:"只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只日用间察其天理、人欲之辨。""如何察之?"曰:"只就秉彝良心处察之。"曰:"心岂直是发?莫非心也。今这里说话也是心,对坐也是心,动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则紧要著力在何处?"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缕缕言曰:"凡看道理,须要穷个根源来处。如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为人君,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论孝,须穷个孝根原来处;论慈,须穷个慈根原来处。仁敬亦然。凡道理皆从根原处来穷究,方见得确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践履便了。多见士人有谨守资质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讲论义理,便偏执己见,自立一般门户,移转不得,又大可虑。道理要见得真,须是表里首末,极其透彻,无有不尽;真见得是如此,决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只窥见一班半点,便以为是。如为人父,须真知是决然止於慈而不可易;为人子,须真知是决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须真见得是善,方始决然必做;恶,须真见得是恶,方始决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须自家真见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须自家真见得是好。圣贤言语,须是真看得十分透彻,如从他肚里穿过,一字或轻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彻,则我与理一。然一下未能彻,须是浃洽始得。这道理甚活,其体浑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数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间,前圣后圣相传,所以断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颜子之所乐者,乐乎此也。圆转处侭圆转,直截处侭直截。先知所以觉后知,先觉所以觉后觉。"问:"颜子之乐,只是天地间至富至贵底道理乐去。乐可求之否?"曰:"非也。此一下未可便知,须是穷究万理,要令极彻。"已而曰:"程子谓:'将这身来放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谓:'人於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颜子乐处。这道理在天地间,须是真穷到底,至纤至悉,十分透彻,无有不尽;则与万物为一,无所窒碍,胸中泰然,岂有不乐!"以下训淳。饶录作五段。
问:"日用间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纲只是恁地。穷究根原来处,直要透彻。又且须'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此二句为要。"
"'择善而固执之',如致知、格物,便是择善;诚意、正心、修身,便是固执;只此二事而已。"淳举南轩谓:"知与行互相发。"曰:"知与行须是齐头做,方能互相发。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下'须'字'在'字,便是皆要齐头著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一般人侭聪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资质弱;又有一般人侭行得而知不得。"因问:"淳资质懦弱,行意常缓於知,克己不严,进道不勇,不审何以能严能勇?"曰:"大纲亦只是适间所说。於那根原来处真能透彻,这个自都了。"
问:"静坐观书,则义理浃洽;到干事后,看义理又生;如何?"曰:"只是未熟。"
问:"看道理,须寻根原来处,只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万理完具;总其大目,则仁义礼智,其中遂分别成许多万善。大纲只如此,然就其中须件件要彻。"曰:"固是如此,又须看性所因是如何?"曰:"当初天地间元有这个浑然道理,人生禀得便是性。"曰:"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间公***之理,禀得来便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挥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职,官便有职事。"
天下万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杀定合做甚底事。圣贤教人,也不曾杀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间,看甚事来便做工夫。今日一样事来,明日又一样事来,预定不得。若指定是事亲,而又有事长;指定是事长,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间看有甚事来,便做工夫。
这道理不是如堆金积宝在这里,便把分付与人去,亦只是说一个路头,教人自去讨。讨得便是自底,讨不得也无奈何。须是自著力,著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里地头,自家行到五里,见人说十里地头事,便把为是,更不进去。那人说固不我欺,然自家不亲到那里,不见得真,终是信不过。
须是理会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决一决,便有益;说十分话,便领得。若不曾做工夫,虽说十分话,亦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