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为何选择了薛宝钗
是啊,他们肯定觉得薛宝钗更适合做老婆。林黛玉在许多人眼中天生只是“恋爱动物”,不适合柴米油盐的婚姻。贾母着急操办宝玉、黛玉的婚嫁事宜,并不是想让他俩合一块儿。恰恰相反,想让这一对有情人分开的。她并不是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个性:“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她相中的是宝钗,“只是宝丫头最妥”。这话其实也说到王夫人心里去:“不仅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哪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挑选宝钗还是黛玉,来配宝贝孙子?这本身就衡量出贾母的亲与疏了。贾母觉得宝钗更符合自己亲上加亲的心愿。黛玉在贾母心里,还是稍微有点远了。也难怪贾母偏心于宝钗,王夫人同样如此。整个大观园,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又有几人呢? 贾母为何要把贾宝玉与林黛玉一对有情人拆开? ■ 洪烛 我为何说林黛玉死因是心病,是相思病呢?因为她在此之前已闹过一回。厉害的程度,简直相当于死过一回了。 她无意间听见雪雁与紫鹃在门外平台底下偷偷议论宝玉定了亲了,是东府里的亲戚王大爷做媒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晚饭也不吃……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这般自虐,简直是在找病、找死呢。 清早起床,也不叫人,独自一人呆呆的坐着,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那泪珠儿断断续续,早已湿透了罗帕。”过了好久,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 紫鹃见她起那么早,又要写经,劝她别太劳神了,瞧黛玉怎么回答:“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 不仅如此,黛玉还很严重地有了幻觉:“日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 尤其是还有幻听:“睡梦这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 垂毙殆尽。 我前次作文猜测黛玉有抑郁症的倾向,在新浪博客贴出,有网友留言反对,说想自杀才能算抑郁症呢。 黛玉不仅有了幻听、幻觉,疑心病加重,而且确实想自杀了。书里明明白白写着:“黛玉自立意自戮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 她不仅找病生,还在以绝食的方式慢性自杀啊。“只剩得残喘微延”。身边的丫头雪雁觉得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 重病如此,似乎黛玉死定了,却又奇迹般好转过来。 仅仅因为在病榻上,又偷听见侍书跟雪雁说宝玉与知府定亲的事黄了:“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黛玉立马就缓过神来,要水喝了。“才明白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 瞧,就因听了一句话,又想活了。你说这是什么病呢?是心病不是?书中已承认了:“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雪雁觉得黛玉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认为病的倒不怪,只是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 众人都对黛玉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议论纷纷。邢、王二夫人都感到疑惑。惟有贾母略猜着了八九。她看出林黛玉的这次怪病,跟贾宝玉有关。贾宝玉是林黛玉的心事,也是她心病的根源。 贾母觉得孩子们虽是从小在一起,大了,还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夫人虽认为“林姑娘是个有心计的”,但她揣测贾母的意思是:该赶着把他们的事办了? 贾母着急操办宝玉、黛玉的婚嫁事宜,并不是想让他俩合一块儿。恰恰相反,想让这一对有情人分开的。她并不是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个性:“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她相中的是宝钗,“只是宝丫头最妥”。 这话其实也说到王夫人心里去:“不仅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哪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也难怪贾母偏心于宝钗,王夫人同样如此。整个大观园,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又有几人呢?她是太阳春白雪了,太难跟世俗人群融为一体,亲密无间。她洁癖般的清高孤傲,根本就是这酒肉朱门里的异类。怎么搓揉,也捏不到一块去。 挑选宝钗还是黛玉,来配宝贝孙子?这本身就衡量出贾母的亲与疏了。贾母觉得宝钗更符合自己亲上加亲的心愿。黛玉在贾母心里,还是稍微有点远了。 黛玉生前对宝钗不无嫉妒,但临终前却没恨宝钗,也是对的。 仅仅靠宝钗本人,她再挖空心思,如果没有贾母撑腰,没王夫人、王熙凤一干人等的支持,也不可能把宝玉跟黛玉拆散的,也不可能夺走宝玉的。除非,除非宝玉变心了。 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唉,林黛玉偏偏信了。 她不应该怨恨宝玉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她应该悔恨自己对宝玉信任得还不够。 但她不信也没办法。事实正明明摆在那儿:宝玉娶宝钗的新房,管弦齐鸣,远远一阵香乐之声,若隐若现,飘入黛玉独守的潇湘馆里……听,还是不听? 无条件的爱,就是浪漫。浪漫的爱,既是青春的盛宴,又是青春的酷刑。盛宴必散,散对不想散的人来说就是酷刑。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生死恋,并不是孤例。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如此。黛玉葬花。又被花葬了。梁祝却双双化蝶,以来世的希望证明爱对死亡的超越。相爱的人会死,爱却不会死的,爱高于生死,这是真正的精神恋爱了,不沾染一点儿尘埃。 在西方文学史上,与《红楼梦》相类似的,莎士比亚写过《罗密欧与朱丽叶》,歌德写过《少年维特之烦恼》……都以自杀或死亡来衬托爱情的激越,可谓有多美就有多危险。《红楼梦》千条路万条线,无形中都突出“少年宝玉之烦恼”,黛玉对宝玉的爱简直是自杀式的爱,是一种慢性自杀,导致自身像灯油一样快速燃尽了。 我们为什么还敬佩黛玉呢?因为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并不代表我们不欣赏:我们承认爱情的最高形式就是无法自控的燃烧。这种自燃造就了俗世间难得一见的强光与大热。爱情离悲剧近一步,也就离神话近一步。不敢爱的人们同样需要爱情神话的慰藉。甚至,更需要别人的爱情来给自己取暖。 在这一点上,大多数人都比宝钗强不到哪里。宝钗懂得用理智来给爱情降温,直至将其变作性价比的换算。她爱宝玉这个人,更爱玉身上所附加的社会价值,物质利益。后者比前者更能满足她的虚荣心乃至现实诉求。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悲剧:从审美的立场上,我们都会像贾宝玉一样欣赏黛玉,站在黛玉一边,一旦不是作为旁观者,而作为当事人,我们又能理解宝钗了,又会像宝钗一样考虑问题。等于是同意宝钗的观点。 我们自己的悲剧,其实比宝玉与黛玉的悲剧更为可怜。我写林黛玉的一系列文章在新浪博客连载时,一些网友就留言:林黛玉很美,但不适合做老婆。是啊,他们肯定觉得薛宝钗更适合做老婆。林黛玉在许多人眼中天生只是“恋爱动物”,不适合柴米油盐的婚姻。他们,甚至也包括我,看的没错。 可贾宝玉为什么不这么看呢?贾宝玉为何只想娶林黛玉,恨不得生生死死在一起呢?这正是贾宝玉卓然不群之处,轻实务虚的人生价值观使然。这,也正是我们这等俗物做不成贾宝玉的本质原因。我们活得太清醒了,跟薛宝钗一样清醒,做不成红楼梦的。 薛宝钗不只代表她自己,还代表着除贾宝玉与林黛玉之外的几乎所有人,包括你我。 正因为有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红楼梦》这部书才是年轻的。贾宝玉与林黛玉不会变的,不会老的,《红楼梦》永远是年轻的。如果少了这俩人,《红楼梦》就不算“青春小说”了,而彻底变成市井小说。就没有浪漫主义的升华,而是现实主义来,现实主义去。 贾府里里外外的人,跟我们周围的人似乎没啥两样呀。我们周围,该有的都有,只是少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个人。可他们俩,才是《红楼梦》的魂啊。我们的时代,已丢了这样的魂。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青春。可我们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剔除骨子里贾宝玉或林黛玉的“遗传基因” :这种太不现实的魂,在现实中很麻烦的。 只有在读小说,看电影时,我们才不用克制对浪漫的渴望。远远地向那种超越现实的诗魂致敬。可我们并不希望它真的落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一代又一代读者,对贾宝玉与林黛玉所抱的复杂感情。唉,我们好歹对贾宝玉与林黛玉还是有感情的。因为他们身上,有着我们做不成或不敢做的那个自己。与贾宝玉与林黛玉相比,岂止是薛宝钗显得少年老成,我们,也好像从未真的年轻过。(林黛玉) 贾宝玉与林黛玉在书里大喜大悲时,也就十五、六岁光景。他们置身其中的那个时代,以及曹雪芹写《红楼梦》那个时代,清朝乾隆年间,对于我们已算古代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乃至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评点《红楼梦》的脂砚斋,对于我们,已算古人了。可他们还是比我们显得年轻,比我们更富有感情。 我们,终究只算一些未老先衰的读者,翻开《红楼梦》,企图重温自已好像有过,又好像从未有过的青春。真正的青春,已被贾宝玉与林黛玉带走了。我们的青春缺少梦,只不过是一些边角料。好梦都被别人做完了,都被古人做完了。 我们拿前人的梦来欺骗自己,来隐瞒这样的事实:在一个过分现实的时代,我们已不敢做梦了。已不会做梦了。我们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做梦原本该是青春的专利啊,没做过梦的我们就像从没拥有过青春。 我也不会做梦了。只好在这里,像个落伍的算命先生一样,替古人担忧,为海市蜃楼的红楼解梦。没做过梦的人来解梦,你能相信吗?最好还是别信吧。贾宝玉与林黛玉,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或者说,我们离贾宝玉与林黛玉,离他们做过的那个梦,越来越远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