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白居易

在这样一个节奏快到没有能力去追赶上每一个热点的年代,一个关于爱情的种种事件不断挑战我们关于爱与信任的世界里,有什么可以重新唤起我们心中那一点关于爱情的温柔与温暖,去相信这个世界万物美好,人间值得。

不妨找个云淡风轻的日子,看茶叶在水杯中升腾舒展,打开饶平如老人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去安静的读过一个下午。

饶平如出身一个家境殷实的旧中国家庭,祖父做过清朝的三品大员,父亲做过江西省参议员,自己十八从军行。毛美棠家与绕家世交,药材生意做的很大。两人年少时也曾见过几次,但少年各自沉酣于自己的天真岁月,相逢也是惘然。直到1946年抗战胜利,两人经家里长辈做主介绍订婚,饶平如走进临川周家岭3号毛家,走过天井正要步入堂屋时,“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这是饶平如初见毛美棠的第一印象,这一抹点绛唇的红色,往后风风雨雨六十年岁月,一直不曾在饶平如的心中褪去。订婚完毕,仍乘船走原先的路线返回军营,同是一江水、一座轮,平如心中却是殊异,“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

随后两人在江西大旅馆完婚,美棠披一袭洁白婚纱,平如着一身淡黄军装。人世浮沉,世事飘零,两人的结婚照业已散失,但当时的一檐一柱、一缕浮动的光线却仍然历历在目,后来平如凭借一支画笔一一再现。婚后时事艰难,前途难定,两人为寻前路与安定,一路北上南下,经徐州、临川、樟树镇、柳州、贵阳、安顺,后终又于1949年12月重返南昌陈家桥家中。这是被时代洪流所裹挟的一路,几多思虑与忧愁,但在饶平如的个人叙事里,时代终究让位于个人,他所记下的终究是平生最清甜的梨、美棠第一次做的肉圆子、鱼甡粥、烤玉米以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六角亭。这是个人叙事的弱点,不能管中窥豹一见时代,但这也是个人叙事的优点,在混乱艰难的时代里,总会留下一些微小的美好,因时光流逝,终成心里弥足珍贵的一片留痕。

在南昌,为生活计,平如做过面店和干辣椒生意,都失败。测量局、粮食局招工又因“历史问题”再无消息。终决定去上海投奔舅舅,但没想到,这一走再回故乡已是58年之后,出门前的一眼回望竟是与父亲的永别,多少故事与沉痛,在岁月之后终成寥寥几个淡笔。

生活的变化总是太快太突然,时代的巨变不会放下其中的某一个人。1958年,饶平如被下放到安徽劳教,一走就是22年。在“五个孩子正要度过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期,长大成人、读书学艺、上山下乡、工作恋爱”的时间段里,平如作为父亲缺席了。虽然他们俩身边发生了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的故事,但他们却从来没有过一丝放弃的念头。这22年间,美棠去工地上搬过水泥,希曾9岁时在外滩搬过钢材。最让人感动泪目的是,在卖掉自己嫁妆里最后一只手镯前,美棠将它套在女儿的手上睡了一晚,天亮时再取下镯子去卖。为人父母的总是想为儿女留下点什么,但生活却没有给她们留下太多余地。

1979年,平如回到上海,次年恢复工作,生活渐渐转好。但他们俩的身体却渐渐坏下来了,两人相继生病住院,美棠的神志也糊涂起来。就是面对说话糊涂的美棠,因为她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蛋糕,87岁的平如骑了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买来,但她转眼忘记又不吃了。美棠说自己有件黑底红花旗袍,平如便想找裁缝给她重新做一件。这就是两个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一路走来爱情的最好见证,因为“我总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2008年,美棠还是走了,神情安详。在年少恋爱时,美棠就想“老来退居山村,回归田园,布衣素食,与世无争,但期平安团聚,其它均无所求”。但人世难测,这样田园牧歌式的向往也终不能实现。

饶平如老人在美棠去世后,回忆两个人一路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画了十几本画册,配上简单干净的文字,遂有了《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一书。岁月是一条蜿蜒向前的河流,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生活本身,不幸会将我们打磨得更加通透,坚强善良的人自会沉下关于生活微小的美好,回忆就是将其再一次打捞起。

唐李冶诗云: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海很深远,但比海更为深远的是生活和心灵。平如和美棠的爱情已经融入了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思想起这一切,相思又怎会不比海还深。在最后一幅《老伴图》里,饶平如题了十六个字:美好回忆,棠棣花开,平生鸿爪,如此年华。如果有这么一株棠棣,如今也大概亭亭如盖了吧。爱情不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不是因为爱情,我们才一起经历种种艰难与幸福,真正美好的爱情应该是一个故事的结局,我们一起经历种种艰难与幸福,最终走向了爱情。

两个人相爱一生太短,但回忆可以是不断做加法的延长。在一些疲倦而茫然的日子里,去让这样一些忠贞不渝的故事给我们以温暖,人间美好,平凡的日常亦是幸福。

后记:拿到广西师大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一书,赤红如少年朱砂的封面,平摊180度阅读的线装书脊,仿毛边本裁边。便暗想该不是朱赢椿的设计,翻到最后一看,果然,装帧设计:朱赢椿。这大概就是一个书籍装帧设计者与一个读者之间的阅读默契,是读者阅读时在内容之外的另一重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