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熟悉的敌人到陌生的朋友:二战后美国对日本形象认知的变化
在世界近代史中,有一个散发着古怪气质的「 ”历史标本”,这就是美日关系。从1853年马修·佩里叩开日本大门,到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再到1952年美日签订《旧金山和约》,美日关系始终在争执与合作中踟蹰徘徊。经历了残酷的二战,美国与日本重建了外交关系,二者相互之间的形象认知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对美国来说,日本的形象始终是动态的,从熟悉的敌人,变成了陌生的朋友,认知的变化其实隐含了更深层次的忧虑。 黑船到日本 「 ”改过自新”与「 ”重新发展” 二战结束后,在美国的监督下,日本开始了重建秩序的社会再造计划。在这个过程中,美国人对日本的态度,从二战中的仇恨蔑视,变成了欣赏和支持。看法的改变,一部分归功于许许多多在日本愉快生活过的驻日美国人,而另一部分则归功于那些和平主义者,以及他们为美国人所写的大量有关日本的著作。 齐柏林飞艇乐队参观日本神社 到了20世纪60年代,「 ”重新发展”的日本对于美国来说,似乎完成了从敌人到重要盟友的转变过程。在美国的积极支持下,日本加入了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这一事件象征着日本的再次「 ”成年”,在美国人眼中,日本通过「 ”改过自新”,从一个「 ”新生国家”成为了一个可以回归国际社会的「 ”成熟国家”。 日本借着第十八届夏季奥运会的机会,展示了自己的「 ”新生”。为了办好亚洲第一届现代奥运会,日本新建了大量基础设施、酒店、更新了东京的交通系统,希望以良好的社会风貌吸引广大国际游客。 日本申奥成功的消息 美国《商业周刊》曾经连篇累牍的报道日本的奥运计划,声称日本对于奥运的投资,就是要获取国际声望,也就是说日本希望其他国家对它换一种看法,不再是战争的发起者,而是一个蓬勃发展的现代经济体。有一位美国编辑形容日本对奥运会的重视「 ”就像一个在物色饰品的女士,为了奥运会,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装扮得漂亮可人些。” 从结果上了来说,东京奥运会是成功的,不仅使其他国家对日本的看法焕然一新,最重要的是改变了美国对日本的看法。美国《生活》杂志曾向日本派出了一批记者,驻扎近一年,发行了有关日本变化的专刊,大受欢迎。面对日本的成功,美国人似乎与有荣焉,仿佛一个为堕落朋友重新振作起来而感到骄傲的挚友。 然而事实恐怕不那么乐观,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还隐藏着不安的因素。一位美国记者曾反思自1945年以来日本的巨大变化,他一针见血地写道:「 ”在所有的历史记录中,很难找到与美日之间短暂而紧张的关系相类似的情况,二者之间充满了极端的欣赏和仇恨、背叛和信任、合作与暴力。” 裂痕出现,看法的转变 20世纪60年代,奥运会结束后,日本和美国被错综复杂的关系捆绑在一起,不管是贸易、防务还是制度,两国都有互相依靠的地方,而且两国文化似乎也在不断的融合渗透。日本在小心谨慎地「 ”美国化”,而美国则克制地吸收着日本的影响。 不过,即便两国在不断靠近,并在很多方面互相支持,但美国对日本的看法仍然充满了矛盾,一方面,美国人对日本文化十分欣赏,尤其是日本人的静思冥想、条理有序,在静态美学上的强大吸引力。另一方面,美国人对日本人也存在着难以言明的忧虑,认为日本人缺乏自主性、缺乏理性并且潜藏着敌意。 1970年5月22日,日本滋贺县的代表团访问美国 尽管和平主义者致力于宣传美日应该以宽容为主,但许多美国人仍然对于二战中日本的行为心存芥蒂,对日本人始终有一种恐惧感,认为神秘莫测的日本人和其他「 ”东方人”在本质上就和「 ”西方人”不同,所以是不可信任的。因此,数年之后,当尼克松宣称日本是导致美国金融灾难的经济敌人时,美国群众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相信了。 尼克松利用了人们的偏见,成功地转移了舆论对自己的压力,比起承认经济上遇到的困难是因为美国经济结构的调整,或是坦言美国面临的问题是因为不断的对外战争,指责日本人显然要容易得多。把汹汹怒意推给日本,让不堪重负的尼克松喘了一口气,他并不担心这背后带来的连锁反应。 70年代的经济危机 在20世纪90年代的早期,日本「 ”经济泡沫”尚未破灭之前,相比于美国,日本似乎一直处于上升期。日本人善于仿造,且精明能干,在美国的地盘上和美国人竞争,他们将日本制造的车辆和电子产品大量输入美国市场,使美国企业节节败退,并且还高调收购美国地产和企业。这引起了美国人的极大反感。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人很容易接受尼克松的说法,并且由于日本经济的崛起,他们自然而然地担忧:日本人曾对我们发动过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现在他们故技重施,似乎正在准备一场经济上的突袭? 傅高义(Ezra Vogel) 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本经济竞争,美国人为了找到同日本人一较高低的法宝,仔细研读了大量的资料,例如傅高义(Ezra Vogel)的《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1979)、威廉·大内(William Ouchi)的《Z理论》(Theory Z,1981)。通过阅读书籍,美国人不仅没有钦佩日本在经济上的苦心孤诣,反而加深了对其的戒备心。这种戒备心仔细说来,还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例如德国在同一时期也崛起为经济强国,但它的成功在美国并没有引起关注或担忧,只有日本让美国格外焦虑。 对优势地位的担心 20世纪70、80年代,为了配合美国大众心理,大量电影表现出十足的「 ”攻击性”,比如在《滚球大战》(Brazil,1975)和《巴西》(Brazil,1985)这两部科幻片中,导演选择的反面角色无一例外都是日本武士,这些反派像机器人一样受人操控,这种形象正适合日本作为科技强国的新地位,甚至还会让人联想起著名导演法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的话:日本士兵就像「 ”同一张底片冲洗出的复制品”。 《巴西》中的日本武士 由于日本经济的发展,四处出没的日本游客也成了一种力量展示行为。游客的「 ”露富”让美国人对日本人地位上的优势感到不适,加剧了对日本认知上的消极权重。 在日本经济衰退前,对日本成为经济强国的恐惧一直存在于美国的大众文化中,这点从当时的畅销书中可见一斑,例如克莱夫·卡斯勒(Clive Cussler)的《龙》(Dragon,1990)和迈克尔·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的《升阳》(Rising Sun,1992)。小说中美国同日本的战争是比喻性的幻想,不是实际发生的战争,但也表现出了人们最渴望看到的东西。 日本游客在夏威夷海滩 日本人为了扭转美国人的担忧,不断发起宣传攻势,例如当时洛杉矶的广告牌上,常常能见到身着和服、举止优雅的日本航空公司空姐们,她们代表了日本友善、柔和的形象。但美国人还是对挥之不去的「 ”武士”形象忧心忡忡。 身着和服的友善女子,以及手持武士刀的凶悍战士,正好概括了美国人心中矛盾的日本想象,在美国人的意识中,日本人既友好,又危险;既选择合作,又有自己的小算盘;既是战略盟友,又是心怀鬼胎的敌人。 这种对日本人的双重看法在二战前就普遍存在,现在美国人仍旧可以信手拈来,解释目前的状况。美国对于日本的认知,视双方地位而定,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此消彼长,快速轮换。 前功尽弃的和平主义者 虽然和平主义者不断努力,想靠舆论转变美国人心目中日本人的形象,然而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说服所有美国人。一些人仍旧认为日本人狡猾可疑。但舆论的努力也影响了不少美国人,使后者具有了一种认知上的混合态度。 很多美国人最终都承认,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日本:总的来说,日本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民族,他们有优雅的女性、可爱的孩子,还有令人着迷的文化。 但是美国人仍对这样的一个民族感到不安,因为日本实际上仍处于一个「 ”前现代”的社会中,有上亿人为生计残酷竞争,他们挤在一片相对贫瘠、地质条件不稳定的岛屿上,由于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感,他们随时可能进入歇斯底里状态,挑起另一次「 ”珍珠港”事件。 美国人对日本「 ”耻感文化”的印象,来自于露丝·本尼迪克特的名著《菊与刀》,这本书详细描写了日本人的对羞耻的天生敏感性。本尼迪克特的个人观点已经进入了美国人对日本的主流观念之中。本来,本尼迪克特认为她的研究将有利于建立「 ”一个差异***存的世界”,但结果却将这些差异实质化、具体化、表面化,从而加剧了美国对日本形象认知的偏见。当时,像本尼迪克特这样的和平主义者坚信,通过强调文化比生物特征重要,以及其他族群也有建立现代社会的潜力,人们会互相和解,并彼此欣赏。 《广场协议》重创了日本经济 但是,结果却适得其反,和平主义者尽管是出于好意,却在其他领域重新构建了敌对情绪。对于日本的负面看法非但没有改变,反而加剧了「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这一观念,最终导致1985年美国和日本签订了《广场协议》,后者的经济从此一蹶不振,进入了二十年震荡期。 美国对日本形象认知转变的三大原因 美日两国关系从敌对(「 ”黑船事件”)变为友好(帝国主义时期),又从友好走向战争(太平洋战争),之后又恢复到亲善友好(20世纪60、70年代),而后再次进入竞争(20世纪80年代之后)关系。美国对日本的看法始终处在一种积极和消极的矛盾变换之中,导致这种认知转变的原因,大概有三个: 第一、大相径庭的文化。美国的「 ”盎格鲁萨克逊”文化跟日本的东方文化格格不入,俗话说:吃不到一个锅里的人,肯定不是亲人。文化的差异,有时候会彼此吸引,但更多时候是彼此戒备。 珍珠港事件 第二、伤痕累累的历史。以偷袭珍珠港为开端的太平洋战争,给美国人留下了深深的战争创伤,这使得双方的互信基础总是不稳固。毕竟背后捅刀子的行为,总是让人们刻骨铭心。 第三、潜在能力的威胁。这是美国对日本形象认知转变的最重要原因。对于日本潜在实力的担忧,使得双方关系存在着巨大张力。对于先发国家来说,后发国家总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竞争。 综上所述,鉴于文化、历史和潜在实力的考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对日本的看法不停地改变,虽然二者从敌人变成了朋友,但始终「 ”同床异梦”,在保持友好的同时,一直小心翼翼地寻找彼此关系中最有分寸的平衡点。
参考资料:
《Z理论》威廉·大内 《日本的新中产阶级》傅高义 《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傅高义 《菊与刀》露丝·本尼迪克特 《赖肖尔与美日伙伴关系1961-1966》臧扬勤 《东亚经济中的美日关系研究(1945-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