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的片断
1,这个主要表现在进入牢狱那段:
教士看样子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
慌张。“白昼属于人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
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
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
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还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接着问道:“您
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
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
比斯头顶上的那张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
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
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
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
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
夜间那一幕起,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
件件,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
是十分清晰、显露、鲜明、生动、可怖。这些记忆本来一半
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
出现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
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
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
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一说完便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
袋,眼睛盯着地,依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它紧
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其
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
抓住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了结我吧!了结我吧!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好比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
命的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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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应声。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
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
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那是多么幸福啊!是
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
他—— 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
“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
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霍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
来,目光似火,紧紧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喊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
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
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
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
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
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
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清澈如水,明净似镜。没
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
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
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
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回,只要看见女
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
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
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
誓而被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
过斋戒、祈祷、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
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说,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
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
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
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满目灿
烂,神清气爽。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
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
魔鬼仅仅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
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没有
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
声声的,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
的?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记不清了。……反正当时
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
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
见的—— 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 那可不是供世人肉眼睛观
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
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
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假如在他化
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一双眼睛又
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
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了。
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
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
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
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
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
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
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
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
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
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
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
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
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
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
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
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
它的犄角照得像火在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
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
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
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
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
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
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歌
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
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
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没法子,只得待在那里听
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
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观照,那使人销魂荡魄
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瘫倒
在窗脚下,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
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
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再也无法直立起来。”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运用我
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祭坛、工作、
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欲情,心灰意冷地拿
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
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
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是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
个光辉灿烂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
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
上久浮现着一团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双脚
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
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
是谁,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
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
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
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见到你。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
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 在这
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 于是,我再
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
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
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
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
魔了,更没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
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
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经魔住了布吕诺·
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
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
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
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
我试图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逮住了。不料来
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
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
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
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
了。我也模模糊糊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
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
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
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
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
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所以我告发了你。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碰见你,
都把你吓得魂不附体。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我堆积在你头
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恫吓,变成电闪雷鸣。不
过,我还是迟疑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
自己也吓得后缩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的丑恶的思想本
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
起案件完全取决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祛除的,非
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为万能的地方,命运
却比我更强大。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是命运硬把你
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
你听着,这就快说完了。
“有一天,又是阳光灿烂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
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着你的名字,呵呵大笑,眼神淫荡。该
死!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儿: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
“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
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
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包
围着你,不过也许在你心灵深处还有点光明,尽管那只是你
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
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
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对你的审
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
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
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
狼窝呀!……那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
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
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
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
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
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
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并死去的脚,这
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
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
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
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
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
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
侧边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囚吓得连忙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
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
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却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
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鲜血、腑脏、名
誉、永福、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
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
的脚下;只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却眼睁睁看
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是一件污
秽的教士法衣,叫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
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心怀
嫉妒,怒火冲天!目睹那使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
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而泛起红晕的肉体!
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梦想她蓝色
的脉管,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折
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竟是使她躺
在皮床上!唔!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
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
的人,也比我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血管
沸腾,心儿破碎,脑袋炸裂,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是什
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
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和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
善心吧!别再折磨我,让我歇一歇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
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请擦掉这汗水吧!
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
姑娘,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在
台阶的石级角上。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尽,气喘吁
吁,不再说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喊道:
“恳求你啦,你要是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
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说出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好像
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
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
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魅力!啊,
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
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会
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起逃到
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阳光最明媚,
树木最繁茂、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
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如饥似渴,渴望男欢女爱,
永无尽期地***饮这永不干涸的爱之美酒!”
她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他的话说:
“瞧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
己的手,末了,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
快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
架,知道吗?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
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
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
久就多久。可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
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精神恍惚,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没有怜悯心!”
“弗比斯到底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遍。
“他死了!”教士喊道。
“死了!”她始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那么,您为什么
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似自言自语: “噢!是的,他一
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
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听,像狂怒的猛虎似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
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
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
磨灭的污斑!要我属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
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打开
门,走出去了。
忽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
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吼着:“我告诉你,
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唯有水
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
2,正当卡齐莫多如痴似醉,得意洋洋经过柱子阁时,人群
中猛然闯出一个人来,怒冲冲把他手中做为狂人教皇标志的
金色木头权仗一把夺了过去,大家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吓
坏了。
此人,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正是那个秃脑门、刚才混
在看吉卜赛女郎跳舞的人群中间对可怜的少女恶言恶语进行
恫吓的那个家伙。他穿的是教士衣裳。格兰古瓦原先并没有
注意到他,此时看他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
格兰古瓦不由惊叫起来,说道:“怪哉!这不正是赫尔墨斯
第二、我的老师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吗!他要对这个
独眼龙丑八怪搞什么鬼把戏?这独眼龙会把他生吞活剥的。”
果然一声恐怖的叫喊声腾空而起。可怕的卡齐莫多急忙
跳下了担架,把妇女们吓得连忙移转视线,不忍心看见副主
教被撕成碎片。
卡齐莫多一蹦,跳到教士跟前,瞅了他一下,随即双膝
跪倒。
教士一把扯去他头上的教皇冠,折断他的权仗,撕碎他
身上那缀满金箔碎片的袍子。
卡齐莫多依然跪着,低下头合起双掌。
接着,只见他俩用暗号和手势进行奇特的交谈,因为两
人都没开口。教士站着,气急败坏,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卡
齐莫多跪倒在地,低三下四,苦苦哀求。话说回来,卡齐莫
多只要愿意,用大拇指就可以把教士碾碎,那是确定无疑的。
末了,副主教狠狠地摇晃着卡齐莫多强壮的肩膀,向他
示意站起来,并跟着他走。
卡齐莫多站了起来。
这时,狂人帮会在开头一阵惊愕过去之后,决意起来保
护他们这位如此突然被拉下马的教皇。埃及人,黑话帮和所
有小书记们都跑过来围着教士大喊大叫。
卡齐莫多却过来站在教士前面,两只有力的拳头紧握,青
筋裸露,像一只被惹怒的猛虎那般磨着利牙,紧盯着来围攻
的人。
教士恢复了那副阴沉而又庄重的神态,向卡齐莫多打了
个手势,随即悄悄地抽身走了。
卡齐莫多在他前面开路,从人群中硬挤过去。
3,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面,刻有历代君
王雕像的柱廊之间,一个奇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
着。他的脖子伸得老长,相貌奇丑,若不是穿半红半紫的奇
怪衣服的话,准会被当作石头怪兽中的一个,六百年来,教
堂的长长檐槽就是通过石兽的口流下来的。这个旁观者自中
午起就在圣母院大门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从一
开始,趁着没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
一根打结的粗绳子,一头在下,拖到石阶上。绑完以后,他
心平气和地观看起来,不时有一只乌鸦从他面前飞过,还打
一声唿哨呢。就在刽子手的两个隶役决定执行夏尔莫吕的冷
酷命令的当儿,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
子,只见他像一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下子从前
墙滑落下来,飞快地跑向两个隶役,挥动两只大拳头,一手
一个将他们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个孩
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
用一种令人惊骇的口气叫道:圣地!
这一切如此迅速,恰似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切全都看
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复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
多的独眼闪耀着快乐和自豪的光芒。
这一阵震动使犯人苏醒过来。她抬起眼睛,望了望卡齐
莫多,随后突然闭上眼睛,仿佛被她的救命者吓住了。
夏尔莫吕一下子愣在那里,刽子手,所有随从,全都愣
住了。的确,在圣母院的围墙内,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
是一个避难所。整个人类司法制度不准越过教堂的门槛。
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的一双大脚站在教堂石
板地上,似乎比沉重的罗曼式石柱更坚实。他那头发蓬乱的
大脑袋瓜深埋在双肩之间,有如埋在只有狮鬣,没有脖子的
雄狮的双肩之间。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举着那还在心惊肉跳的
姑娘,好像举着一条白练;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好
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样弄枯萎了。他似乎觉得,
这是一件精致、优美、珍贵的宝贝,是为别人的手而不是为
他的手而做成的。不时,他好像连碰都不敢碰她,甚至不敢
对着她呼吸。后来,他蓦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贴他的鸡
胸,仿佛那是他的财富,他的珍宝;好像他是这孩子的母亲
一样,他的独眼低垂下来,望着她,把温柔、痛苦、怜悯倾
泻在她脸上,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光芒。这时女
人们笑的笑,哭的哭,人们兴奋得直跺脚,因为这时候,卡
齐莫多真正显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这个孤儿,这个捡
来的孩子,这个被遗弃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
面藐视着这个将他驱逐,而他却那么强有力加以干预的社会,
藐视这个人类司法制度,敢于从中夺取其牺牲品,藐视所有
这帮豺狼虎豹,迫使他们只好空口乱嚼,藐视这帮警卫,这
帮法官,这帮刽子手,以及国王的全部权力,统统被他这个
卑贱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而且,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护一个如此不幸的人,
卡齐莫多竟然救下一个死刑犯,这真是一件感人肺腑的事啊。
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两个极端悲惨的人互相接触,互相
帮助。
然而,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之后,卡齐莫多突然带着他拯
救的人钻进了教堂。民众总是崇尚一切壮举的,张大眼睛望
着阴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这么快就在他们的欢呼声
中走开了。突然,人们看到他在法国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
出现了。他像发狂似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托着他的胜利
品,一边叫喊着:“圣地!”群众中再次爆发出掌声。跑完了
整个柱廊,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在高处平台上重
新出现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
面喊道:“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最后,他在钟楼的塔顶
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好像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全
城人看。他响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三遍:“圣地!圣地!圣地!”
这声音,人们很少听见,他自己从未听见,响彻云霄。
“妙极了!妙极了!”站在他一边的民众喊道。这巨大的
欢呼声传至河对岸,震撼着河滩广场上的人群和那个眼盯着
绞刑架,一直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