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的吴忠全
《迷思》是文学之新2 15强吴忠全的海选入围作品,著名编剧、作家石康点评这篇小说节奏明快,作者对于人物内心的描摹、亲情人性的探讨,以及情感收放的控制,在有限的篇幅里显得游刃有余,这不像一个年轻人的作品,更像一个成年作家洗去铅华后的凝重文稿。幼年时的“我”在扭曲的家庭环境中成长,面对拙于表达感情的父母,“我”从小便陷入对双亲仇恨与内疚交错拉扯,两相角力的迷思。《迷思》是一片让人爱恨不得、难以释怀的小说,它是极度优秀的,也是极端特别的。
《迷思》全文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很小的城市,从城南坐车到城北不过十分钟,而我的家住在半山腰,于是每天放学我都要吃力的蹬着车子才能回去,至于去上学时那一段飞速的下滑我却很少尝试,因为母亲不允许,她担心我出事故。
我的母亲是个很奇怪的人,她整日的杞人忧天,确切地说是整日的忧我。她每次都会看着我推着车子走过那段陡峭的下坡路才肯安心的回家去。在她的思维里似乎我所有的危险都只存在于这一段下坡路,而到达学校所需要穿过的很多条马路都不会对我构成威胁,就算新闻里报道学校门前的马路撞死了一名学生,她也会置若罔闻。
10岁那年,父亲得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病,他的皮肤迅速变得黝黑,精神也开始恍惚,有时发起病来,便戴着墨镜走到大街上骂人。母亲带父亲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阿迪森斯病。”对于10岁的我来说并不知道这瘪嘴的病症是什么意思,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母亲只是轻描淡写的对我说父亲患的是肾病。后来在大人们的探讨中逐渐明白,这种病一辈子都不能受累,并且必须要靠药物维持,父亲也不得不从钢铁厂被迫离职。
父亲在医院住了3个月,出院之后状况良好,但由于药物的刺激,父亲变得很肥胖,皮肤仍旧黝黑,但还好不会再出现精神上的毛病。
父亲离职在家,无所事事,那一年的夏天他整日穿着肥大的短裤坐在门前的树下与人下棋或是打牌,母亲下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洗衣做饭,而我则趴在房间的窗台上拿出各种玩具与之对话或是呆呆的望着夕阳。
有一日,父亲打牌输光了钱,而母亲刚好下班回来,父亲管母亲要钱,母亲皱着眉头说:“别玩了,回家吃饭吧!”父亲叼着烟喊道:“吃什么饭?你不是还没做饭呢吗!”母亲拉着父亲小声道:“别玩了,我兜里也快没钱了,开资还有半个月呢!”父亲甩开母亲的手愤怒的说道:“不玩了!不玩了!”然后掀翻了树下的桌子走进院子,母亲把桌子扶起来对与父亲一起玩牌的人说道:“拜托你们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话还没说完,父亲便从院子里冲出来指着母亲喊道:“你在说什么!别以为我现在靠着你养活你就可以随便管我!你给我滚!”
母亲回到屋子里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父亲跟了进来仍旧不依不饶:“你哭什么!快点给我滚,别赖在这!”母亲开始收拾她的衣物,越收拾哭的越凶,而父亲仍旧坐在那里不停地辱骂,我悄悄的走到母亲旁边,父亲却喝住我:“中北!你别留她,让她走,她走了咱爷俩照样过!”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母亲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折衣服,我深知母亲没有地方可去,姥姥姥爷早已过世,母亲又没有兄弟姐妹,现在哪怕只要有人说一句挽留的话她都会停止收拾衣服马上去做饭,但是没有。
母亲临出门时很失望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想我为何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抱着她的腿不放并嚎啕大哭。其实我也很想那样,可是我惧怕父亲的威严。但是,说好听点那叫做威严,说白了就是暴力。
母亲终究还是没走成,在母亲走出院子的时候被邻居叫住,拉到其家里说了会话又把母亲送了回来,此时父亲已经消气,母亲一言不发的走到厨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父亲的脾气随着年龄逐渐增长,稍有不顺心便对母亲肆意辱骂,甚而拳脚相加,而母亲这么些年来已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个性,对于父亲的辱骂从不还击,对于父亲的暴力也只是作势的用手挡一挡罢了。
同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惧怕也逐渐削弱,偶尔甚至会开父亲的玩笑。那一日,我见父亲心情甚好,便在晚饭时候说道:“那天我同学来家里玩,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爸是不是从非洲来的!但又那么胖,应该是非洲的富裕人家!”母亲噗嗤的笑出了声,父亲却愤怒的把手中的碗摔在地上并走过来了给我一记耳光:“还没轮到你取笑我呢!”我捂着脸走出家门,母亲在身后追来:“你要去哪?快回来!”“别管他!死在外面才好!”父亲在身后咆哮道,母亲便停住了脚步。
这个家我真的再也不想要回来,真的,我当时就是这种想法!
可是,我还是回来了,并且当天就回来了,因为父亲去世了,死于车祸。
母亲在同学家找到我,泣不成声的告诉我父亲在马路上被车撞死了,我当时一点都不悲伤,还舒了一口气说道:“他终于死了!”母亲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脸上,这是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打我:“你爸就是因为出去找你才被车撞到的!”母亲痛苦的喊道,我愣了一下,然后心底涌起一丝的难过,说实话,真的就只有一丝的难过。
肇事司机赔了家里一大笔钱,母亲的后半生不必再为生计奔波劳累,这也算是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点补偿。那一年我15岁。
母亲习惯于低着头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不明状况的人还以为她在睡觉。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看见母亲此般样子便会咆哮,她觉得那是母亲对他无言的对抗。而母亲却也不敢解释是因为生活的凄苦而心生凄凉,因为那样正好会刺中父亲敏感的神经,招致无谓的暴力。所以她只能擦干眼泪,假装只是砂子揉进了眼睛。
但在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仍旧喜欢默默的流泪,没有了父亲的威胁,她可以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情绪,我以为她会很快乐,虽然流泪并快乐着有些矛盾。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我很想你爸!”
我曾幻想过,是否父亲与母亲年轻时的爱恋也像当下的年轻人一样轰轰烈烈,如果那样,他们故事的结局未免过于戏剧却又现实的残酷。我曾以为母亲一定恨透了父亲,和我一样的仇恨,但母亲却在父亲去世后很久还想念着他,这只能证明母亲一直深爱着父亲和我很没有人性。
母亲深爱着父亲慢慢的变成过去式,或者说是她可以同时深爱很多人,做出这一结论的原因是有人安排了母亲去相亲,她欣然接受。
她那天在镜子前很认真的打扮,我样装作不知的问道:“妈,今天你出去干什么啊?”“去见一个老同学。”母亲边抹着口红边说道。“是男的吧!老婆死了还是离婚了!”我尖锐的问道。“是男的!老婆是死了!怎么了!”母亲稍有怒意。我突然明白,母亲从前所有的卑微只限于面对父亲,我曾以为父亲去世了母亲也会那样的面对我,而从大多数时间来看,母亲确实也这么做了,可是我现在明白,母亲所有对我的百依百顺并不是卑微,而是爱。我还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耻。
那天的相亲很成功,母亲稍有醉意的回到家中,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母亲喝酒的样子,红润的脸颊,迷离的眼神,母亲还很年轻,她甚至高兴的哼起了歌曲,虽然那些小调怎么也拼凑不出一段完整的旋律,但那毕竟是歌。我同样没听过母亲唱歌,想必是这些年生活的过于压抑,用痛苦的呻吟代替了歌声。我突然被一个疑问绊住了脑子,在10岁之前,家里的生活还能用幸福来形容的时候,我似乎也没听见过母亲唱歌,难道说那时的母亲就过的压抑吗?还是在那时我并未仔细的留意过母亲,最后我选择了后者。
我确实是从10岁之后才开始仔细的观察母亲的,确切的说是父亲生病以后。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意识到了母亲的苦难,也意识到了这个家庭灰暗的前景,虽然那时我还不能够思考的很全面,但我却知道我今后的幸福全掌握在母亲手里,那个父亲已经变得不再是举足轻重。于是母亲的一言一行都被我清楚的记录下来,在她开心的时候我会要些零花钱,或是说一些讨她开心的话语,在她难过时我会偷偷的躲在屋子里不出声,因为父亲会在旁边咒骂。在这个家庭里我小心的维护着自己的利益,掌握着处事的分寸,论状况来定夺孰近孰远,虽然这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过于吃力,但我仍旧努力这么做着,我是不是很世故。
那日母亲相亲之后,一个男人便频繁的出入我家,他与母亲探讨是卖了这栋房子还是卖了他家的那栋,是从新置办一些家具还是凑活着用这些旧的,他在外地读书的女儿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知能不能同意,然后母亲也表达了她的意见:“我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同意。”我推开房门走出去说道:“我不同意!”母亲有些惊讶,但她惊讶的原因是不知道我在家里,而并不是那句:我不同意。
母亲尽量控制着语气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我毫不犹豫的说道:“因为钱!”母亲愤怒的说道:“你父亲死后留下的钱是给我的,你凭什么要!”我则轻蔑的说道:“怎么说那钱也有我一半!不谈血缘关系,至少是因为他出去找我才死的,要不你怎么能得到那么笔钱!”母亲上前想要打我,被那个男人制止了,母亲又坐在椅子上默默的流泪,男人安慰了几句便尴尬的走了。
最后,母亲妥协了,把钱分给了我一半,然后她与那个男人结婚了。而我仍旧和她们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但我就是觉得自己有钱了就有了安全感,不用再左右逢源,小心翼翼的度日。
那一年,我17岁。
那个男人对我很好,比母亲对我还好,我甚至幻想过在他身上找到了遗失已久的父爱,他也曾试探的问过我可不可以叫他一声爸,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然后他略显失落的点燃了一根烟,我也向他要了一支,他递给我并帮我点燃了火。
母亲由于新婚的缘故,心情一直很好,她辞退了原来的工作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照顾我,照顾她的丈夫。我们仍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我从未见过男人的女儿,一切都没有过多的改变,我也开始逐渐习惯家里多了一个男人,他是我母亲的丈夫,但不是我的父亲。
新婚半年后,男人卷走了母亲所有的钱消失了,母亲难以置信的嚎啕大哭,我拍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她:“还好房子没丢!”然后母亲哭的更凶。我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点燃一根烟,看着天空一架飞机飞过,扬起嘴角。
在我得到那笔钱之后,我就非常希望母亲有一天会一无所有,那么我就可以靠着这笔钱在家里拥有绝对的地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生活,那种尊贵的地位让我无比向往,现在终于得以实现。
母亲在痛哭了几天之后情绪趋于平静,她比从前更加的沉默,对我也是愈加的关心,但我对她这种关心嗤之以鼻,因为我觉得这种关心更像是讨好。
讨好我从而得到那笔钱。
她开始在每天的清晨目送我走过那段下坡路,然后便转身回去,我对她这种行为充满质疑,但她却说父亲就是在这段下坡路被撞死的,所以我要愈加小心。而我始终觉得她是希望我也被撞死在这段路上,她甚至深信我确定会死在这段路上,所以为了不错过我死去的场面她便每日在路边等候着,可是我总是能够平安的过去,她便很失望的转身回去。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卑鄙。
我会在每个月给母亲一笔生活费,她也会很欣然的接受。母亲把这笔钱用的井然有序,早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周末改善生活。她甚至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如果这笔钱仔细一点用的话,到我大学毕业应该没问题,其中还详细到每年会得几场病,甚至包括一些小意外。我望着母亲神采奕奕的盘算说道:“妈,是不是我死掉了你就不用这么费力的的算计了!”母亲愣了一下,眼神暗淡下来说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别狡辩了,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扔下这句话便走回房间。
母亲第二天去了原来的工作单位,却被告知原来属于她的职位被顶替了,并且现在公司不缺人。无奈,母亲只好找了一家清洁公司上班。
自从母亲上班之后,我便没有给过她一分钱,而家里的开销却全是由她一个负担人,我并没有感到惭愧,因为我始终觉得她养我是天经地义的,但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糟,毕竟学费不用她支付。
那天我放学经过一家百货商场,看到母亲被一根绳子吊在商场四楼的外部,她此时正在用力的擦着玻璃。我叫母亲的名字,她吃力的下来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边问我什么事。“妈,你擦这一面玻璃给你多少钱?”我一直脚支撑着车子问道。“50!”母亲干脆的回答,“不少了!”母亲接着补充道。我从兜里掏出50元钱递给母亲:“别干了,回家吧!”母亲接过钱在手里用力的攥了攥然后便掉下了眼泪。
真的,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母亲哭了。
那一年,我19岁。
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那座城市在北方以北,拥有广袤的平原,拥有盛大的落日。我常常站在学校的后山上望着金黄色的夕阳,想起10岁那年的夏天和与之对话的玩具。我已经很少再回到那座小城,尽管那座小城承载了我之前所有的记忆,尽管那座小城里住着我的母亲,但我却丝毫不曾留恋。就像我踏上北上列车的那个傍晚,母亲提着我的行李来送站,我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妈,你回去吧!”便夺过母亲手中的行李走进火车,连头都没回一下。我是不是过于残忍。
春节,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能否回家过年。我本不想回去,但是女朋友抢过电话甜甜的叫着阿姨,并说会同我一起回去,母亲高兴奋的挂了电话,女朋友冲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见到久违的母亲,一种强大的陌生感让我不知所措,倒是女朋友一口一个阿姨的嘘寒问暖,母亲笑的合不拢嘴,幸福完全洋溢在脸上,根本不知道收敛。她甚至谈到了结婚这个话题,女朋友也满面春风的回答说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再考虑,母亲边点头边说好好好,我知道她现在肯定想着抱孙子的事情。
母亲现在仍旧在清洁公司上班,为了自己的生计不辞辛苦,她还学会了打麻将,常常与邻居的主妇们玩到半夜。她不再习惯沉默,总是拉着我女朋友絮絮叨叨很久,我女朋友也很乐于听她说话。我女朋友对我说: “你妈真的是太寂寞了!”我哼的冷笑一声:“你想再替她找个男人!”“怎么你有意见?”女朋友问道。“我没意见,反正也不是没找过!”我冰冷的回答道。此刻我脑海里全都是卷走了母亲钱的那个男人,但奇怪的是他的面容开始模糊不清,渐渐与父亲的面容融为一体。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对我的父母始终抱有一种仇恨,这种仇恨起源于父亲的疾病。由于父亲的疾病引起的一系列的变故让我根本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从而过早的体会了生活的悲凉。自私,残忍、卑鄙,这些手段我通通了如指掌,并全部用在了她们的身上,我想,这样他们就会了解我所有承受过的痛苦了吧!
春节过后,我与女朋友回到学校,母亲仍旧来车站送我们,我对母亲只是微微一笑便上了车,而女朋友却与母亲耳语了很久。我望着母亲满足的笑脸,一时竟有些难过,但真的只有一时,就像当初父亲去世时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笑脸,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母亲擦玻璃的时候从楼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我摸着母亲冰冷的身体,破碎的骨骼不安的支在皮肤的下面,有些咯手。女朋友在旁边低声的抽泣,不忍再多看一眼。
清洁公司赔偿了一笔钱,事情就算了结。我现在手里有两笔钱,一笔来自父亲,一笔来自母亲,我觉得他们都很爱我,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一年,我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