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一只鸡
我变成了一只鸡。
从醒来开始，就是。
没错，就是你想象的那种，两条腿的、地上跑的、长着毛的、人类吃的，肉鸡。
但是我深知，我不仅仅是一只鸡。我的前世分明是个人，会写字、会说话、有思想的人。可是我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连我姓谁、住哪、干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连我是不是死了才变成一只鸡的也不记得了。
我茫然无措的看着身边一群同样大小的鸡，它们在吃玉米，而我在看它们。
我脑子里奔腾了一万句“我怎么成这样了！”
于是我开口咆哮——
“咯咯咯！”
我吓了一跳！
鸡——我的同类们没被吓一跳，有几只甚至也咯咯了几下，然后继续低头吃玉米。
我慌了，我伸长了脖子，想从一堆鸡头中看到别的东西，我东倒西歪的用爪子走着，挤出了鸡群。我知道，我不能继续这么待下去，我是人！我得找一个人类，告诉她——我不是鸡！我是人！
于是我迅速打量四周，这里好像是个农家前院。说是前院，正对着我的房子大门却是破败不堪的，一根竹子横在老式门环上就算是上了锁，门中透的缝甚至有一个拳头大，也就刚刚能防我这种鸡的大小动物进入。
我又偏头看身后，那是一望无际的水塘！
原谅我现在个子太小，大约只有两分米高，要是平时，我一定能知道这最多是个几百米宽几百米长的河塘，现在，我却觉得那就是片海！
海实在太宽了，我又不是只鸟，我是只鸡，我飞不过去……
我又看向左边，我努力控制鸡脖子仰起，看到了篱笆的高度——真的很高。
我不死心，我朝着仅剩的右边奔去！
一路撞飞了不少在吃食的鸡，但我不管！
我终于奔到了尽头。
还是篱笆——还是那么高。
难道我一辈子要被关在这样的空院子里？！
二
我不甘心。
我焦急的跑回鸡堆，问它们：“有其他不是鸡的鸡吗？！”
“咯咯咯——！咯咯咯——！”
空旷的山野间回荡着我的叫声，显得孤零零。
看来，这不是正确的鸡类交流方式。
我正打算变换着声调叫出新花样，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只鸡甚至已经凑到了竹木做的篱笆门那。
我警觉地躲了起来。
就见篱笆墙外小山坡地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类，是个看上去很慈祥的中年妇人！
我大喜！
挤过一旁碍我路的鸡，我火速窜到了篱笆门那，就等着开门！然后挤出去！
妇人开锁了！
妇人推门了！
妇人一条腿迈进来了！
我！冲——！
妇人把门关上了。
我目瞪口呆的仰望着妇人，原来她防鸡之心甚于防贼，不然怎么解释那正好不能让鸡通过的门缝距离呢？
但是没关系，我是人，只要我表现非一般的品质，她一定能认出我的不同！
我开始一边叫着一边扎向她。
可是没想到，拿着食物的妇人太受欢迎了，比我扎的更狠的鸡比比皆是，一个个的早把我挤到了旁边，而我的鸡叫声混杂在一群激动的鸡里，更是显的那么平凡！
我竟然表现的无比像一只鸡！
妇人走开了。
你看看我啊！
“咯咯咯！”我叫着。
妇人一路走我一路贴，不停在巨大的腿间乱窜，还用翅膀扇风助阵。
“哎哟走开。”妇人路都走不好路了，被我绊了一脚，朝我破口大骂。
我是人啊！我不是鸡！看我是不是和它们不一样！
我撕心裂肺的叫着！
这是我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不能放弃解释！
“滚！”妇人大喝一声，一脚把我踢开，甚至还在地上猛跺了跺脚，警告我不要靠近。
我被踢出两米远，用翅膀在空中扇了扇才堪堪稳住身子。
我望着妇人远走的身影，心渐渐凉了下去。
三
我渐渐意识到，当我用鸡的嘴叫、用鸡的身子扑，我做什么都能用鸡的行为解释。
人类不会发现我不是鸡，也不会发现我是人。
我需要做点什么人才能做的事来证明自己。
我开始尝试用脚，也就是我的爪子在地上划汉字。
我还记得汉字怎么写，上一世的我一定是个文化人。
我划，划一下，划两下，划到第三下，我突然想起在我还是人类时也见过鸡用爪子划地，莫非那些鸡其实和我一样，其实也是人，在自救？
我不能多想了，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土路太硬，已经完全没法划动了，路过的鸡一踩，我那仅划的小坑就又被踩扁。
我想，我需要在泥土软的地方划字！
我奔向一旁的下坡，下坡的中途就是那“海”，风吹“海面”，会将水带到半坡高地，那里泥质松软，最宜写字。
我不想说此时我已经经历了一轮饥饿，用嘴琢过好一些玉米粒了。眼前的泥泞脏土在本鸡的眼里，早就可以忍受了。
我一笔一划划出了“我是人我不是鸡”几个字。
满意的踏踏鸡爪，我想，只要那个人类妇人过来，一定可以发现这几个字！待她惊讶呆住时，本鸡再给她表演鸡爪写字的本事！
我正想的开心，却突然听到一阵鸡飞狗叫之声！
伴随着更近的几声“汪！”，只见我的头顶飞过一只黄黑色毛的母鸡！它像只抛物线，准确地砸向了“海面”！
鸡不会游泳啊！眼看着那只鸡在水里越扑越没力气，我急得团团转！
鸡爪子一蹬，我慌忙跑上坡，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只见原本平静的鸡院一阵尘土飞扬，鸡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每只鸡都在不要命的乱跑！
而鸡逃跑的身后，却赫然是两只两鸡高的大狗！
我一下感觉到了传说中的杀气！两只狗喉咙里发出“呼呼”的要吃鸡的声音，而它们也真的那么做了，扑向最近的一只鸡后便一口咬上！满嘴鲜血！
我身边是几十只上蹿下跳甚至飞向水塘的鸡，我在一群逃命鸡中逆向站着，格外显眼。
那只咬了鸡的狗把嘴里的咬没气后却并不吃，反而吐在地上，兴奋地又去捉新的鸡！
没捉到，那鸡往我这逃了，那狗看到了我。
它猛的朝我扑来！
我吓的一哆嗦，本能的蹬腿扑翅膀。那妇人搭建的鸡舍在狗的方向，我只能朝着反方向的篱笆奔去！
我心里大骇，心道，这下死了，我堂堂一个人，还没证明自己人的身份，本以为逮上餐桌之前时间还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死！还是被狗咬死！
我翅膀扇的飞快，思绪混乱，感觉脑子都要空了，脚下不停，却突然感觉脚也空了。
我睁开了吓闭上的眼，却突然发现视野变高，篱笆也不见了。下一秒，视野又变低，我噗咚一声摔在地上，眼前是长满青苔的土地。
我喜极而泣，咯咯哒个不停！
我这是，飞出来了？！
尝试了这么久都没跃过的篱笆，居然被我情急之下给越过了？！
我扭脖子朝左后方看去，只觉得隔着一排篱笆，那院子里的鸡犬不宁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再也与我无关，我开心的转回身子，打算跑走。
余光却突然瞄到一团黑影！
四
那黑影来的极快！简直是从天上落下，一下将我笼罩。瞬间，右边脖子上一阵剧痛袭来！
我忍着那剧痛，奋力朝左边挣扎，只感到那痛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右侧肋骨！两个尖锐的獠牙卡进了我的皮肉里！
原来除了院子里的两条狗，外面还守着一只！
我这一飞出来，简直是飞进了它嘴里！
但我顾不得这些，我只能拼尽全力往边上跑，地上被我蹬出了道道深坑，我感到右侧脖子那一大块鸡皮连着鸡毛都被咬了下来，我身子一轻，终于逃出了那狗嘴！
我头也不回的往草丛深处奔走，那狗见我跑了，也不追，许是看院子里鸡更多，便绕来绕去钻进一个不知何时刨出的洞，钻进院子里去了。
远远的，我看见三狗在院子里，仿佛进了狗界的天堂，随意追逐，随意撕咬，院里的鸡们，没躲进鸡舍的，要么被吓得慌不择路飞向了水塘，要么被追着咬掉了鸡毛，露出惨森森没毛覆盖的皮肤，有的甚至连毛带肉被咬掉了皮肉还不知疼痛继续逃命，有一只甚至屁股尖都被咬掉……
我一边看，一边气得瑟瑟发抖！
这些没人看养的山上的野狗，竟是这般恐怖血腥！而我成了一只鸡，既不能拿砖头驱逐它们，也不能逃命自保，只能眼睁睁看着惨案发生。
疼痛让我在草里一动都不能动，也让我昏也不能昏，头稍微一摞便疼得我心肝都抽搐。
我努力挨着，也不知挨了多久，那几只狗拖了战利品移向了它们的老巢，那些多的带不走的死鸡便留在了院子里。
我还是保持着清醒，我不能自救，也许我在期待，期待我曾经的同类，要吃鸡类的人类，来看到我，来救救我……
五
日头从清晨移到了饷午，又到了往日里那妇人来喂食的时间了。
不出意外的，我听见了一声惊呼。却是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妈——！”
那女子如此嘶叫了好几声。紧接着，熟悉的妇人的声音出现了。
她们慌张，自问自答着：“这怎么搞的！这是什么东西咬的吧！”
是啊，是野狗。
“快数数看，还剩多少只！”
“我估计只剩一半了！”那妇人的声音带着绝望。
原来被咬的只剩一半了，我心都在滴血。接下来，一定是她们哭泣的声音了吧，我不忍听。
不忍了许久，却依然没听到哭声。
远处的交谈声渐渐小了，她们好像只慌张了最初一小会，现在已经重归平静，连声音都小了。
我隐隐约约听她们冷静地说，打死狗子、怎么吃、咬死的不能吃，之类的，又说，去找找别的尸体、狗子拖不动那么多鸡。
交谈声又大了，她们往我这找过来了！
可是我再不能像之前那边扑着翅膀贴上妇人大腿。
你看看我啊！
我也再不能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让我们注意到我。
我的喉咙，可能也咬坏了。
求求谁，看看我吧，我现在是一只鸡，一只被咬伤的鸡啊……
六
脚步声擦着我走过了。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成为一只鸡，被狗咬，苟延残喘，不是伤口发炎溃烂死掉，就是被野狗再次发现，再被咬死。
我的意识晕晕乎乎，只是倔强着身子不肯倒下。
直到， 有新的脚步声靠近。
一个黑衣黑发的姑娘走到我身边，她好像看到了我的伤口，阿唷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捧住了我。
这是新的救命恩人吗？
你会把我当宠物一样养起来，救治我吗？
这个可笑的念头在我一只肉鸡的脑子里盘旋。
我的眼睛还盯着脚下的路，却越来越觉得路熟悉。
我对这世界的记忆不多，前世的不说，现世的也只有那个鸡院子和周围。
果然，那黑衣姑娘又把我捧回了养鸡院。
“妈，这里还有只鸡。”
我在这姑娘口中竟听出了心疼了感觉，一定是错觉。
“耶？你在哪找的，我怎么没看到？”
“就在塘那一边啊。”
我听着她们的谈话，才知道捧着我的，是那妇人的女儿。
那妇人背对我和姑娘，正在地上弯腰拔着什么，胳膊一动一动的。
姑娘抱着我又靠近了些，我这才看清，那妇人手里拔得，居然是鸡身上的鸡毛！
而那地上堆在妇人脚边的，全是僵掉的鸡的尸体！
一二三四五……十十一
竟然有十二只尸体！
我整个鸡身打了个冷颤。
捧着我的姑娘把我放在了一堆枯草上。
我疼痛难忍，便一动不动。
却在此时，我那受伤的右边脖子方向，传来一声惊呼！
“妈诶！这只鸡脖子要断了！”
我吓了一跳！
她在说谁？我吗？
我用右眼朝声源一看，是个比刚刚黑衣女子还略小一点的女孩，也穿一身黑衣，手指指着我，一脸不忍直视！
我的脖子？要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要瞎讲啊！”就是，你不要瞎讲啊！
“是真的！它身体里的器官都出来了！不信你们过来看！”
“呕——”一声男声传来，似乎是先前黑衣女子的丈夫，“我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去。”许是没见过这类惨状，竟在一旁干呕起来。
“哎哟！别讲了别讲了！”拔毛的妇人一脸痛苦，赶紧制止女孩继续说。
我听完则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种委屈、痛苦的感觉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在我被咬时，在我看到其他鸡被咬时，都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却委屈的想哭。
原来我已经被咬的连体内的器官都掉了出来。
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是人，我成了一只鸡，我还没有证明自己的身份，便要死去。我不能死！我不甘心！
“妈，你感紧把这只鸡杀了吧！它太痛苦了！”
那女孩指着我，眼睛都闭上了，眼角还有挤出的泪，竟是一眼都不忍心再看我。
她觉得她是为我好，可是我不想死！
我在心里已经哭到心脏抽搐，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
没想到捱过了狗咬，挺到了人救，最后要死于这姑娘“善良”的屠杀！
我气的一阵恍惚，脚下一个不稳，直挺挺栽倒黄土上，那被咬过的伤口又暴露在除女孩外的所有人眼中。每个人俱是不忍，发出“咦——”的头皮发麻的声音。
我赶紧调整姿势，缩住脖子，把伤口用脖子上方的毛盖住。
别看，你们别看。
我的器官没有掉出来，我还能活，我不想死……
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再站不稳。
原先捧我过来的女子又过来了，她跟其他人解释到：“换个好点的地方，这里风大。”
说完，便把我带到屋里，寻了个角落，让我一只鸡静静呆着。
七
我听着屋外的声音，感受着夕阳渐渐西下的寒冷。
那妇人已经杀完并清洗完十二只鸡了。
下一个应该到我了。
但是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屋外渐渐安静，妇人关好了门，用一根竹子串在门串上，充当门锁。
她招呼着她的女儿们回家。
“妈妈，那只脖子被咬的鸡怎么办？它要痛死了……”
“明天再讲吧。”
八
我成了一只鸡。
曾经我想证明我不是鸡，我是人。现在，我却只想生存。
这是我成为鸡的第三天。
好消息是——我还没死。
坏消息是——我不知道哪天会死。